无情未必真豪杰
——鲁迅先生的一个侧影
青年时代的鲁迅满怀憬憧，跨越大洋，远赴东邻。虽然“扶桑正是秋光好”，他却难忘“风雨如磐闇故园”。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他九死不悔的求索。同时，他也深深眷念慈祥的寡母，年少的弟弟——“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夜半倚床亿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他感慨低吟“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物销魂，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羁人而增怨。”鲁迅先生确实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他也坦然自陈——“无情未必真豪杰”。
中年时代的鲁迅，与支持他战斗、理解他事业的许广平女士结为伴侣。他与她，“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初为人父，鲁迅也像一切刚作父亲的男子那样不胜欣喜。他时常以自己的怀抱作爱子的摇篮，哼着自编的童谣，伴送他沉入甜甜的梦乡。后来，当四、五岁的儿子有时批评他是个“坏爸爸”时，他却开怀地笑起来，对友人说：“敢于当面说我坏，证明我还不十分坏，否则他连说都不敢说了。”当友人玩笑地说他溺爱孩子时，鲁迅先生怡然反诘——“怜子如何不丈父”？
但鲁迅并非一个囿于一己亲情的凡夫俗子。他把他的爱心推及到一切值得关心、爱护的人们身上。他一笔不苟地为文学青年修改潦草不清的文稿；他得知革命作家殷夫自学德文时，又主动将自已珍藏的德文书籍送上；他与共产党人瞿秋白结下深厚的情谊，他动情地书赠条幅：“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诚然，鲁迅是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和文学家。但是，他也是一个伟大的情感家。因为他深深懂得爱的真谛。鲁迅的爱，不是墨家主张的“兼爱”，也不是基督教宣扬的“博爱”——爱一切人，包括你的敌人。这些都不是鲁迅信奉的爱。
鲁迅在总结他战斗的一生时说：“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逝世前不久，他又明确宣布：“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可见，鲁迅的爱憎是多么分明。惟其如此，当敌人残杀左联五烈士时，他敢于痛斥敌人的残暴，“怒向刀丛觅小诗”；当敌人卑劣地暗杀民主斗士杨杏佛时，他敢于蔑视敌人的恫吓，“又为斯民哭健儿”……
古往今来，善爱善憎，敢憎敢爱者又有几人？鲁迅之所以是鲁迅，这大概是一个原因。
——无情未必真豪杰！
199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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