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拿着一本新书《何处还乡》,作者:江飞。
我与江飞很多年不曾联系了。大约2011年5月,胡竹峰、陈东以及江飞几个年轻人在一家小饭馆聚会,邀我参加。也是在那次的聚会中,我知道江飞在北京刚读完博士,现在又回到他的母校安师院担任文学院副教授。而在此期间,他曾获得安徽省文联第三届文艺评论一等奖,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纸上还乡》。
几乎是在拿到《何处还乡》同时,江飞通过短信告诉我,他将在某个日子举办他的作品发布会和研讨会,他说:“不知黄伯是否有空参加。”我说,无论多忙,你的新书发布会我一定会参加,因你是我侄辈的作家。
我这样说,是因为两点,一,江飞的年龄与我女儿相仿,他一直叫我“黄伯”;二,江飞的父亲江和平是我初中同学,少年时代的我们曾有过一段乒乓友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因为庄则栋,乒乓球成了中国数以万计青少年最热衷的梦想。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个叫江和平的少年在一次比赛中过关斩将,捧得地区乒乓球单打亚军。这件事对于一个穷且偏远的小县,实在是太大的荣耀,于是,我们且将遥远的庄则栋忘了,而开始追逐起江和平来。
那一年,我考进本县唯一的一所中学:铜陵中学。开学后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一夜大雨,校园里花枝断残,一片凋零。我听到老师在喊:“江和平,你把那个教室的门窗关好。”眼前一亮,就像现在的年轻人看到谢霆锋或刘德华一样,激动是不言而喻的。传说中的江和平就站在我面前,微胖的身子穿着短袖衫,还没有睡醒的样子。虽然他的出现并没有奇迹发生,但我还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的背影足足有四五分钟。
江和平早一年来到铜中,因此,我们并非同一届同学。但并不妨碍我们在此后的许多课余时间相遇和相识。在乒乓热的时代,学校里仅有的几张乒乓球台前总是围着一层又一层人。采取的多是车轮大战,而当霸主的,多半是江和平。江和平右手直握拍,善于短路推挡和正面抽杀。在无数次与他的交锋中,我总是很快就败下阵来。那段日子,我对江和平既恨且敬,但不管怎样,江和平是一个占据球台时间最长的家伙,这是一个无法更改的现实。
江和平似乎并没有成为庄则栋,也没有再获得更多的比赛,好象没等初中毕业,他就离开铜中,不知去向。直到二十多年后,我在安庆报担任副刊编辑,有一次,在成堆的来稿中发现一个署名江和平的作者。我当即去信,问他是否铜中的江和飞,并约他尽快见面。不久,他来到安庆,来到我家。二十多年了,无论我还是江和平,都不再是当年的初中生。我们的鬓角有了丝丝白发,谈话小心而又欢快。他告诉我,他上有年迈父母,下有一双幼子,妻子又没有工作,生活的压力够大。但是,乒乓球仍是他的业余爱好,不知什么时候又爱上了文学,虽然只是在一些报纸副刊上发些文章,但对于他,已是莫大的快乐。
那天中午,我们喝着酒,说着少年时代的趣事,时光短暂而又温馨。
那时候,在我主持的“七色人生”副刊园地聚集着一大批本地区优秀作者,江和平即是其中的一个。但过了几年,江和平的稿子渐渐少了。又过了几年,一个清秀的少年拿着稿子走进我的办公室,他就是江和平的儿子江飞。我知道,文学是一种精神的传承,江和平、江飞父子间就这样完成了一次人生的交替,父亲把他的爱好交给了儿子,现在,儿子在延续着父亲而比父亲做得更好。我问他父亲,他告诉我,家庭负担太重了,做着乡村小学教师的父亲放了学就得挑起粪桶走向菜地,还要侍奉年迈的祖父母。但他仍然热爱着文学,抽空,也陪孩子们打打乒乓球。只是,弟兄两个,没有一个能战胜父亲。
2007年5月,江和平因心衰而住进医院,正准备手术。我去医院时,他正半躺在床上,捧着一本《小说月报》。我想起江飞的话,虽然此刻的江和平贫病交加,但他仍然热爱着文学,在他的脸上,仍不难看到当年乒乓少年的那股稚气和锐气。坐在他的病床前,我们谈着乒乓球,谈着儿女们。江和平说,我感觉自己没有多少才气,所以不打算再写作了,但他说:“小儿子江飞比我有出息,他的文章也写得比我好。”说时,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看得出他内心的欢恰。其时,毕业后的江飞留校做了讲师,正准备进一步深造。
一晃又七年过去,捧着江飞的第二本散文集,我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这是一本心灵回归的书,一本乡村生活的真实记录。在这本散文集中,江飞写他的父亲,写他的母亲。游子江飞通过一件件乡村往事,寻找着一条回家的路。这条路的另一头有他因心脏病复发,倒在田野上人事不知的父亲,有他飞奔在乡村公路上,与别的小贩争抢摊位的母亲。读着这些,内心竟有一股隐忍不住的酸痛。我想起当年那个在球台旁勇猛而狡黠的乒乓好手,想起第一次认识时那个微胖而睡眼惺忪的少年,脑子里涌出一句话来:人硬不过命,时光胜于一切。
我放下书,给江飞打电话,问他父亲的近况。我问他,父亲真的像你书中所写的那样衰老吗?我说,你妈妈似乎不应该再像打仗一样飞奔在公路上与其他小贩争抢鱼贩子车上的小鱼了吧,你们弟兄俩都相继成家,过着相对体面的生活,父母也应该享享清福了吧。江飞说,《何处还乡》中的大部分文字写于六七年前,而现在,家境的确好过许多,大部分时间,父母都在马鞍山帮哥嫂带孩子;自那年安了起博器后,父亲的身体基本恢复正常,只是,他不再打乒乓球,也不再写作。
我在电话中说,你的新书发布会,能否请你父亲也来参加,我们老弟兄很久没有再见面了。江飞说,父亲忙完了祖母的葬礼,就又同母亲一起去了马鞍山。但他答应我,那一天尽可能让父亲前来。我等待着,等待着江飞的新书发布会,我也等待着一个特别的场合,看一对父子四手相牵,走着一条还归我们共同精神故乡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