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高楼的纯情诗人
——何鹤诗词艺术倾向初探
康丕耀
何鹤是一个善于发现美和提炼美的纯粹诗人。予关注其作品已逾八载。读其佳咏,总有新风扑面之感。他是当代能够彻底感动我的一个才气型诗人。每于寻常事、眼前景,发而为诗,即成佳构。可谓人人眼前皆有,人人笔下皆无。
观吾华之诗,自《诗经》以来,现实主义杰作代不乏之。仅有唐一代,自子昂《感遇》始,现实主义经典,光芒辉映,灿灿然二百几十余载。张九龄、李白、杜甫、韦应物、白居易、元稹、韩愈、张籍、罗隐、聂夷中、杜荀鹤等,皆有此类吟咏。而少陵诗,无疑为其高峰。综观何鹤诗作,亦属斯一脉径。为有别于古代,姑且称之为“新现实主义”吧。何鹤作品优长处多,凭予一文,断难尽其全美。本文仅就其艺术倾向作些初探。
一、意境幽美,情景交融
古人论诗,常及意境。认为意境是诗人的主观情感与客观物境通过形象思维后,使“意”与“境”相互交融,从而达到两者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因而,衡量一首诗词优劣的重要尺度,就是看其意境营造的怎样。让我们来看何鹤的几首诗作。
风叶冷嗖嗖,村姑汗水流。
挥镰割月色,放倒北山秋。
——《秋色赋》
秋收时节,农人最忙,连正值妙龄的村中姑娘也“上阵”了。银镰动而明月浮,冷风吹而热汗流。这是多么紧张而动人的一幅“北山秋收图”呀!颗颗汗香,似与缕缕麦香一同芬芳。意与境合,情与景融,声色兼备,虚实相生。人言“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予谓此作,意境两浑。
牛车款款小村还,鞭打枝头月一弯。
满载春天希望走,夫妻灯下卸丰年。
——《家乡即景》
一钩弯月,悬挂枝头;牛车款款,夜归小村。此般情景,古今无异,可谓司空见惯。诗人高明处,恰在第三句之“峰回路转”。此作之妙,功在转句,似无辞采,实为丽言,有若神来之笔,既承上,复启下,让整首诗作顿生时空交错之感,意境也更加深远与丰满。或问鞭何能打弯月?人何能卸丰年?此者,真乃“诗家语”也。严沧浪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斯二佳句,正合此论。
水道纵横通旧年,粉墙黛瓦印霜天。
桂花淡淡香亭角,竹影悠悠摇月肩。
一叶梧桐带秋落,满城灯火枕波眠。
那人独立桥头上,不为钟声不为船。
—— 《苏州》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何鹤此律,不仅有意境,而且有境界。如此美作,简直无法评说。其意丰、其神远、其辞清、其韵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敢断言,它可与吟咏姑苏风光的历代名篇相媲美,其颈联必将成为穿越时空的不朽名句。
二、道人未道,别出心裁
何鹤作品,与那些千篇一律、千腔一调的作品,常常形成鲜明的对比。读他的佳作,总有一种活泼泼的新鲜感,在强烈地触动着你,激动着你,乃至震撼着你。近年来,探讨中华诗词如何创新的各种学术活动,可谓方兴未艾。我想,何鹤的作品或许会对我们有所启示。
知君本是栋梁材,可叹原非当树栽。
置在街前添一景,出头自有剪刀来。
——《树墙》
生活在城市的人们,“树墙”是常见而又常被忽略的景物,但何鹤却敏锐地捕捉住了这个题材,并在其笔下翻出新意。以树喻人,感慨良深。该作是对浪费人才、嫉贤妒能现象的有力批判。其气充,其力足,犹“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携手游园北海滨,疏枝嫩蕾趁行云。
聊将情匿桃林里,给个春天赠与君。
——《与园园北海漫步》
读头两句,似觉平常;读到转句,渐起波澜;结句一出,石破天惊。先“匿”,次“结”,再“赠与”,相尽层层推进之能事,其句法之讲究与老道,颇类山谷也。“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真真海立云垂耳。何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者?此绝是也。
凉风细雨下寒林,每见含苞将泪噙。
想是前年赏花客,折枝已让杏伤心。
——《白城杏花诗会三首》之二
读罢此绝,不禁令人想起“妙处难与君说”的古句。欧阳文公曾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何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何谓“但见性情,不睹文字”?斯绝复是也。
芳邻挥手笑春风,我在花明柳暗中。
此去难言身是客,乔迁不过换房东。
——《搬家》
这是一首耐品而很难细说的佳作。先看起句,“芳邻”,说明昔日相处甚睦;“挥手”,言别情依依;“笑”字,传神而多义:初读似只言“芳邻”,细品也含有作者,有类“互文”。“春风”,是明时令。而“笑”与“春风”缀合,似别有情味和寓意,需深味之。再看承句。“我”字,与首句的“芳邻”对举,见诗法与句法之功力。颇需玩味的,是“花明柳暗”四字。此由陆放翁“柳暗花明又一村”句化而出之。不过,他化的很含蓄蕴藉,似另有隐喻。当年的放翁走出“山重水复”后,到达了“柳暗花明”的新天地,而自己却“乔迁不过换房东”,依然“身是客”,所以“此去难言”。读此作,着实有“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之感。
现将何鹤另外几首具有创新思维的佳作选录于此,此飧食者。“乘兴寻来到顶峰,茫然回首已成空。想她窃许层峦翠,不肯分心为我红。”(《登香山不见红叶有感》)、“篱边何必匿芳魂,且教清香四处闻。自爱无妨共君赏,锋芒留与采花人。”(《野玫瑰》)、“我爱芳魂杏自知,疏条无处系相思。山坡坐待春风起,看你矜持到几时。”(《白城杏花诗会三首》之三)。限于篇幅,兹不一一。
三、意寄哲理,妙趣横生
唐诗主情,宋诗主理。这是诗界的普遍认为。严羽云:“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指宋代)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朝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清代吴乔亦在《围炉诗话》中说:“唐诗主于达性情,故于三百篇近;宋诗主于议论,故于三百篇远。”进入当代,毛泽东更是以“宋诗味同嚼蜡”而一语惊天下。凡此种种,便给人一种大略印象:宋诗不及唐诗,而要因在于宋诗主理。其实,唐诗未必皆主情,宋诗未必俱主理。愚以为,唐宋诗各有千秋,颇难简言孰优孰劣。总之,诗不可执一而论,“理原不足以碍诗之妙。”(清贺裳语)哲理诗同是中华诗词百花园中无比瑰丽而芬芳的一枝。让我们选读何鹤的几首哲理诗——
一声呼啸裂长空,驾雾腾云两翼风。
不到乌云头上去,光明怎到我怀中。
云海茫茫自在行,仙凡两界辨难清。
机身抖动缘何事,天路崎岖也不平。
鹏翼舒张世外身,千山万壑画图真。
苍天知我底层久,许我做回人上人。
——《榆林往返北京机上》
暑往寒来几度春,何堪车马塞红尘。
绝知欲畅平生路,还要甘当人下人。
——《乘地铁有感》
咀嚼上列诸作,我们不得不叹服诗人的发现能力、提炼能力和想象能力。以上每首“警策”之句,均置于末联,且具有“多重义”。此为一切好诗之共性。其义何解?想必见智见仁,正如东坡所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些哲理诗,不直白、不枯燥、不抽象,弃概念于句外,融性情于篇中。哲思与意境相生,理趣共形象同茂。似诙谐而实庄严,似浅淡而有深味。“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一言以蔽之,何鹤诗作走的是中国哲理诗之正道。
四、有篇有句 得意忘言
昔人论词说,有 “有句而无篇”者,有“有篇而无句”者。予观何鹤之佳作,非但篇句皆备,且妙铸重旨,得意而忘言。现举数例,管窥其作。
星光明暗几重深,路载轻寒未可禁。
冷冷一弯边塞月,茫茫千里故乡心。
飞鸿影淡形难辨,老树枝斜霜欲侵。
山也萧疏云也瘦,村头归步正沉沉。
——《闻老母患病返乡》
此作写诗人知母患病回家路上的忐忑心情。首联,“星光”,点返乡时间,为晚上;“明暗”,既写星象,又喻此时忽上忽下之不安情愫,可见诗笔之细腻深婉。“几重深”,可谓言约而蕴丰,既为缘前设问,复可引领“下文”,其用多也。“轻寒”,点时令,说明是初秋。颔联,无疑是本作之“诗眼”,不仅对仗工稳,且情深意切,空茫而厚重,佳句者也。颈联是情感的意象深化,看似景语,实则情语。“老树”,似喻老母;“霜欲侵”,似言病魔来袭。尾联首句,颇得唐人句法,其自然天成,有若行云流水,可谓“在泉成珠,着壁成绘”,且景寓之情,情融于景,让你分不出,亦辨不清何者为情,何者为景。末句“村头归步正沉沉”,其深致婉曲,正与“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相类耳。
下面看他的两首词作——
往事如烟隔九重,高墙犹是旧时红。太和殿外正秋风。 万卷宏图随梦尽,一轮明月未尘封。今宵依旧照深宫。
——《浣溪沙·太和邀月》
古道山魂铺就,青砖历史烧成。凌云蓟北舞龙腾,盘在黄崖极顶。 台角埋藏烽火,楼头悬挂松声。金戈铁马总无凭,都作烟花梦境。
——《西江月·黄崖关看长城》
何鹤作品,以现实题材为主,但历史题材同样写得别有情味。品《浣溪沙》一阕,觉意境幽邈,声律清婉,诚为以声求气之佳作。“太和殿”句,意寄“秋风”,味外有味;而“今宵”一句,则思驰“深宫”,笔中有笔。感此二句,情深于中,韵溢于外,灵动秀逸,尤见深致,询为篇中之句也。《西江月》一阕,则雄浑中有疏野,高古中有清奇,“直而能曲,浅而能深”,抑扬开阖,各极其妙。重头十二字,既属对工整,又语出新奇,与开篇二句,虽所咏相类,却韵味各异,绝无饾饤之感。结穴两句,也颇可寻味。
五、精于炼字,着手成春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这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一则论述,旨在阐明“炼字”的重要性。古人“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的故事实在是举不胜举。我们看何鹤是怎样“炼字”的——
“一树黄昏沾鸟语,几丝垂柳钓蛙声。”(《春到黄龙府》)“鸟语”何能“沾”?“蛙声”如何“钓”?似觉荒唐而无理,但结合语境咀嚼,便觉这一个“沾”字,一个“钓”字,不但形象,有味,而且其妙无比。此者,真乃“难说处一语而尽”也。
“新荷浅映蝉声里,垂露低悬鸟语中。”(《赏荷》)空灵、清新、自然、神逸,似均不足以道尽其绝妙。一“映”,一“悬”,本已极佳,而在“映”前又下一“浅”字,“悬”前又下一“低”字,真是“境界全出矣” 。
“西风梦吻芦花茂,小鸟声涂稻穗黄。脚下流云摇碧水,岸边蒲草似残妆。”——这是七律《秋塘采风》的中四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或许是何鹤简单纯真的孩子般的天性,与诗仙有某些相似吧。大力倡导“童心说”的李贽曾言,诗人若失却童心,“言虽工,于我何与?”又言:“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 有童心,才能发现美;有童心,才能抒写美;有童心,才能创造美。我想,这正是何鹤诗词打动人的地方,也是一切好作品共有之品格。这一“吻”,一“涂”,一“摇”,一“试”,字字见神韵,也让句句出自然,使“秋塘”别有情味,仿佛一位纯美女子,舍粉黛而取淡妆,远喧嚣而近清幽。以诗语而论,后三句虽佳,然尚可言传,而“西风”一句,却神思难状,惟可意会。
再看他的一些单句。“十里莺声缠柳条。”(《初到学会上班》)“缠”字,何其形象、生动而传神,且有趣味。不著“缠”字,似无别字。“深夜闲翻北斗星。”(《通州感怀》)夜读闲书,却言“闲翻北斗”,下此“翻”字,无理却通,给人以无限想象。“漫观风舔草芽绿。”(《春到黄龙府》)“舔”字入诗,在古代似不多见,置于此句,俗中见雅,具别趣,有余味。“塔影偏从云外深。”(《吴江行吟》)“深”字,本形容词也,下于此处,动感自生。见高古,见空茫。“新秋挤进小山庄。”(《大兴采梨述写》)“挤”字绝妙。初秋时节,暑热尚余,清气初动,复为山中小村,曰“挤”,可谓神来之笔,其韵自远。
六、忧国忧民,位卑情高
中华诗人,从来就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和忧国忧民的情怀。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从陆游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到龚自珍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数千年来,这些有识之士,为我们留下无数兴寄时政的不朽名篇。何鹤出生于吉林农安,家中世代务农,近年他到中华诗词学会供职。作为一个“北漂”诗人,虽身世寒微,但其志其情,可谓一脉相承。
尘土飞扬旱到云,禾苗心事两堪焚。
可怜人定胜天笔,终向田间写祭文。
——《回乡见百年不遇旱象》
诗写作者回乡所见。“旱到云”,乃可“尘土飞扬”。味其“行文”,再得唐法。就起句而言,应属逆笔。承句,“心事”之“堪焚”,缘自“禾苗”之枯槁,而著一“两”字,“情境相生矣”。本篇“警策”,当在末联。其感慨者深,其蕴涵者广,真乃“言有尽而意无穷”。
老槐树下小姑娘,推辆轮车卖豆浆。
自古底层无假日,为谋温饱正凄惶。
——《长假逛街》
中华诗词,有以情胜者,有以意胜者,有以境胜者,有以辞胜者,而此诗,则以“忧济在元元”的情怀而胜之。作者身为“草根”,自己生活的并不宽裕,却心忧“卖豆浆”的“小姑娘”。其悲悯柔肠,令人想起杜子美的《又呈吴郎》。
柳渐萧疏菊正黄,可怜焦土衬斜阳。
时人断壁残垣下,搔首弄姿留影忙。
——《圆明园》
此为诗人在圆明园中的所见所感。面对这个被英法联军已经焚毁一百五十余年的残园,作者的悲愤痛楚一定是撕肝裂胆的。但他没有走简单抒写怒慨的“旧径”,并且让自己的情绪有所节制。但从“焦土”、“斜阳”等意象中,我们不难感觉到他心潮的涌动、奔突。在这个昔日被誉为“万园之园”,而今满目“断壁残垣”的砾土上,“时人”已忘却国耻,正“搔首弄姿留影忙”。这才是诗人之最痛。其“味外之旨、韵外之至、象外之象”,深得怀古诗之神髓。
小院深深市井中,通天道尽亦途穷。
先生那管凌云笔,毕竟不如龙卷风。
——《吴晗故居》
吴晗,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不幸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先生”的生命,连同“那管凌云笔”,也被无情的铺天盖地的“龙卷风”彻底摧毁。本诗最可称道处,就是道人所未道,在诗界首次将十年浩劫喻为一场“龙卷风”。此意象之内涵,极为丰富,这无疑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和创造,甚至是一种贡献它可把人世间所有来势凶猛,摧残美好事物的“东西”均象喻为“龙卷风”。
综观何鹤诗词的艺术倾向,他走的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他的作品,注重意境的营造,抒发心底真情,追求神韵和余味,崇尚清新自然的诗风,且具有大胆创新的精神。他的语言风格,或许是由于遍读名家的缘故,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面貌 ——似有孟浩然的闲淡;王维的清远;秦观的婉秀;姜夔的典雅;李清照的蕴藉;杨万里的鲜活;偶尔亦有点李白的雄奇与杜甫的沉郁。在今后的创作中,如果何鹤能够转益多师,在充分汲取、吸收前人艺术养分的基础上,逐渐形成自己鲜明而独特的诗词面貌,那么,相信他的作品会更上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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