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李明春：这人，这诗——谈鲁迅文学奖得主周啸天和他的获奖作品

这人，这诗——谈鲁迅文学奖得主周啸天和他的获奖作品

李明春

（周啸天在书房）

周啸天教授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我从中国作家网上得知，打电话祝贺。他很淡然，仅回了一句：“又被馅儿饼砸了一次。”我知道此前已有两次，《诗刊》奖和中国诗词学会华夏诗词大奖。后来网上贴子铺天盖地而来，说啥的都有。我又打电话告诉他，他反而感到惊喜，说：“还有这么多人关注诗词，太好了！”至于网上都说了什么，他没问。周教授就这样一个人，对别人怎样说他，历来不在乎。

周教授出身书香门第，受父母熏陶，自小痴迷诗词，唐诗是他大学研究方向。毕业后，研究诗词又成了他的职业。人生至今，都与诗词结伴而行。当听说有人嘲笑他不懂诗词，只会写打油诗，把了解他的人全逗引笑了，不相信周教授做了一辈子的“鞋”，会分不清左右脚？

我对传统诗词素怀敬畏之心，别说写，连欣赏我还离不开工具书。常看周教授参与编撰的《唐诗鉴赏辞典》。这本书发行海内外，现已再版八次，发行量已达数百万册，其中，周教授撰写的最多。李白的名篇《将进酒》正是周教授诠释的。该书荣获中国出版界最高奖

凭借这本书，我才知道欣赏传统诗词是有门槛的，懂格律，知典故，自不待言。此外，你心中还得有几百首诗词垫底，“观千剑而后识器”。曾多次见诗友们将自己得意的诗作，请周教授点评，他看后，委婉地笑着说：“诗词写得不错，搁在唐诗中也不逊色，只是人家早了一千多年。”这种观点，鲁迅说得更直白，唐朝以后无诗人。鲁迅还说过：若今后要写诗，除非你能翻出唐人的手心。对鲁迅这句话，周教授的理解，是为传统诗词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即传统诗词必须翻出唐人的手心。

几十年浸淫在诗词中，周教授对传统诗词的痼疾，比常人有更透彻的了解，他在《诗词十日谈》中对旧体诗词的语言作了剖析：“新诗的思维语言是白话（现代汉语），诗词的思维语言是文言（古代汉语）。文言基本上是书面语言，它是典雅的、自足的、不断被重复（语有出处）的。白话基本上是生活语言，它是活泼的、开放的、日新月异的。在语汇上，白话比文言更丰富；在表达上，白话比文言更具张力。”

在此基础上，他写出了《敬畏新诗》，此文被《诗刊》钟爱，全文刊登。文中，周教授提出了传统诗词改革的如下主张，即：“面向生活，书写当下，衔接（而不是复制）传统，提倡思维、语言的创新，彰显诗词在当代的生命力的特色……”《邓稼先歌》正是他对传统诗词改革主张的实践。

这首《邓稼先歌》，在鲁奖之前，已获中华诗词学会的大奖第一名。两项大奖均选中，不仅是对这首诗的认可，更是对周教授诗词改革主张的赞同。也是这首诗，在网上受到的责难最多。最不受人待见的就是启首两句“炎黄子孙奔八亿，不蒸馒头争口气。”有网友指责为直白如顺口溜。

对这两句，我情有独钟。在此冒昧妄谈，求教于方家。第一句“炎黄子孙奔八亿”，“炎黄”指我们民族的渊源，意指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有着悠久的文化历史，“子孙”，对一家来讲，意指香火不断，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意指薪火相传。“炎黄子孙”合起来是指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传承。说的是一个常识，可别忘了，历史上四大古国中，只有中国的历史文化未曾中断，未曾消失。用句自豪的话说，只有我们中国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接下来的“奔八亿”，更是匠心独具，这是一个时间点，即1958年。也就是邓稼先接受任务那一年，当年中国人口接近八亿。以往诗词中，论及国家的大小，多在疆土上着笔，“茫茫九派”，“万里河山”，而以人口多少确定国之大小，是现代人的理念，把现代理念植于传统诗词之中，这正是周教授所主张的思维创新。

通常诗词的第一句是铺垫，但此诗的第一句是桥梁。说我们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文化传承的泱泱大国，怎么了？作者没说出，他知道这句话在中国人心中会有什么反响。他在诗意的桥这头，期待读者通过联想从桥那头过来激情相拥。不言而喻，读者会有联想，我们是大国，但我们还没有大国应有的地位，我们有几千年的文明史，但最痛心的是百年屈辱。联想的结果是要奋斗，要倔起，作者的笔和读者的心在此撞击，迸发的火花，产生的共鸣，就将下一句“不蒸馒头争口气”呼唤而出。

第二句，许多人嫌它是大白话，少了含蓄，失于雅致。我看不尽然。诗句分情语和景语，最难得情景交融的语句。诗中“馒头”泛指那个年代匮乏的物质，面临生存考验，馒头确实要“争”。邓稼先那代人，忍饥挨饿，拼死奋斗。不争馒头争口气，是对那代人精神境界的一种真实写照，是情也是景。

作者为邓稼先不为名义，舍身报国的精神所感动。要将这种感动传递给读者，作者要寻找一个意像来承载。作者选中了“气”，只有中国文化中的“气”，博大精深，才能承载邓稼先博大情怀，铮铮铁骨。对国家对民族的赤胆忠心。这是民族的骨气、志气，浩然正气。这气在作者心中激荡，冲撞，强烈的表达欲望，让作者直吐为快。没有曲达婉喻的余地，容不得雕琢推敲的逗留，只有情感的喷发。此时“不蒸馒头争口气”，如神来之笔，跃然纸上。因此，我认为表达作者此时此情用这句最贴切。

在古诗词中，不乏直抒胸臆的范例。杜甫，闻听官军收复河北，欣喜如狂，他用“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来表达还乡的急迫心情。两句十四个字中，竟有四个地名占了八个字，余下六个字也并无深意，说它直白，浅显毫不为过。却毫无妨碍它成为名篇名句。杜甫要表达的就是一种情，一种欣喜中充满焦急、渴望，巴不得一步跨进家门的返乡之情，用快节奏，用飞速转换的地名来表现恰到好处。欣赏传统诗词，意蕴隽永是一种味，酣畅淋漓也是一种味，回味和痛快都是美感。

前不久，一位酿酒的朋友对我说，一代品酒宗师陈际遇先生，生前曾用一句“好酒如水”来概括什么是好酒，意指好酒平和清纯如水，却能让人心醉。好酒如此，好诗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