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涵睿智 诗词蕴哲思
——方任安先生哲理诗浅探
金长渊
有人说,诗忌说理。是的,但这只是说诗歌不要生硬地、枯燥地、抽象地说理,而不是说在诗歌中不能揭示和宣扬哲理。如果能够寓理于景,寓理于物,寓理于事,把道理与景物、情事融合贯通,根据诗歌特点、运用形象思维来显示生活哲理,上升到逻辑思维,不但允许,其实远比为写景而写景,为咏物而咏物高妙得多。
说起哲理诗,我们自然会想起宋代的大理学家朱熹的“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也会想起大文豪苏轼的《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以及他的弹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其他诸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哲理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哲理也;“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一语双关,哲理也;“莫言下岭便无难……一山放过一山拦”——哲理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哲理也;“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哲理也。
好了,这里就不一一列举古代的哲理诗了,让我们书归正传,回到事主的哲理诗赏析上。
梁东先生曾经用两句极简练之语盛赞任安先生的诗——“内求真力,外求思辨”。他所说的思辨,本来是指哲学理论范畴的;南京大学许永璋先生曾经在方任安先生的《求索斋诗词》序言中写道:“今读求索斋诗,但觉真气内转,逸韵外流。心胸为之一畅。”并揭示出“以哲学融入诗学”是方任安先生诗词的一大特点。许老在写给他的一首诗的颔联赞道:“方姚义理传薪火,唐宋风云见里程。” 义理、考据、辞章是桐城派文化三位一体的论学论文术语。姚鼐首次系统地提出和阐述了义理、考证(考据)、文章(辞章)三者相统一的观点,树立了桐城派文论的纲领和旗帜。
许老所点评的“以哲学融入诗学”,洵为高见,的确是方任安诗词的闪光点之一。作为桐城派文化熏陶下的一位哲学教授兼诗人,他曾经以诗为载体,评论过一百多位中国历代哲学家,是国内哲学界和诗词界的杰作。事主自己本人在2009年的一首即兴中,也对自己的哲理诗情有独钟,他兴叹道:“一生钟爱哲诗篇,道路崎岖几万千。论世知人谁识我,且留点滴在人间。”
下面,笔者仅就《求索斋诗词选粹》(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8月版)中的哲理诗,谈谈本人的心得体会。
我在通读《求索斋诗词选粹》过程中,曾经做过索引,就是从头到尾把含有哲理的诗词在本子里用笔记下来,某页某首,初步标注了20多处。诸如——“一片繁华新气象,欢声起处有沉沦”( 《街居杂感》);“治国岂唯经济好,人间变态亦沉疴”(《南行有感》); “天理长存寰宇内,人情只在细微中”(《杂感》); 世道沧桑怜久别,人间变换惜重逢。(和张鹤老);“百年多历沧桑变,万劫难覆晚景明”(和张鹤老);自然不在山河外,理想须参天地间(读王国维杂感诗而翻之);“江山自古诗人爱,不上瑶台怎摘桃”(《龙首崖留影》);“闻道夕阳光景好,不经风雨不风流”(《赠左克安);“风雨几番随梦逝。論今评古但求真”(《书怀》);“盛会莫忘肩重任,育才且再上层楼”(《丰收宴即席》);“亡羊犹未晚,涉远必行诚(《留赠哲孙》);“思高天地阔,心旷乐忧同,斋小春常满,书香道不穷”(《小斋偶得》)”化用了传统对联:“字里乾坤大,书中日月长”;“胸有乾坤在,何处不风光”,(《水调歌头·致何迈》);“世上好花开复谢,人间醇酒淡而浓”(浣溪沙即兴)哲理也。 如果一一展开,要有相当的篇幅来论述。下面,我仅就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诗词来探讨一下方老的哲理诗,其他就不一一细述了。
1990年,作者写了一首《谕侄》诗,调寄水调歌头,(见《求索斋诗词选粹》177页)词曰:“不极泰山顶,焉得识奇峰。崎岖小道多险,要在敢攀登。无论泥泞路滑,哪怕断崖绝巘,我自意从容。坚毅复虚静,昂首有葱茏。 江天阔,东风劲,奋长空。不惟一树开艳,但上下恢宏。诗学光垂千载,曲美声闻世界,香永喜花秾。振起文明业,不尽意临风!”
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写道:“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这是以散文的笔法,以游山经历来揭示哲理。而方任安先生这首词,寓理于事,把道理与景物、情事融合贯通,运用形象思维来显示生活哲理,上升到逻辑思维。诗人借助景物描写和生动形象的比喻,通过写登山的感受,说明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深刻道理:人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敢于克服前进道路上的艰难险阻,要从容镇定,不折不挠,奋勇攀登,才能到达光明的顶点,看到葱茏美好的景观。作者晓谕侄儿,不是用空头大道理来说教,而是通过泰山极顶这样登山观景的经历体会来传示人生经验,非常形象化。咏物寄意,意在诗中。全词的观世、励志、寄意、悟道、审美、兴叹,无不充满着哲理,让人读了,自然而然信服长者发自内心的箴言。这就是诗人的艺术,诗人的观念,诗人的情怀,诗人的素养。依我看来,“不极泰山顶,焉得识奇峰”,与伟人的“无限风光在险峰”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并非过誉。
接着,让我们再赏一组绝句。2008年,作者写了一组《学诗心得》,共八首,每一首都有一句耐人寻味的哲理诗句。
一、“诗词大道大而赅,全赖吾人细心裁。悟入尤须能悟出,身临泰岳自开怀。”第三句转得好,“悟入尤须能悟出”,不要钻进去就出不来了,辩证地指明了“出”和“入”的关系。
二、“格律虽为诗所尊,声形仅得岂为珍。今人虽为登高境,立马挥戈味与神。”是啊,时下一些诗词爱好者,动不动就是什么平仄、韵部,不错,格律诗是应该有一定的格式和声律要遵循,但我们的方老,更加重视和强调的是诗的“味”和“神”。 写诗也好,读诗也好,都要有滋味。“滋味”说 最早见于梁朝钟嵘的《诗品序》。“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它主要是指诗歌创作的感染力。这不单纯是作品的艺术性问题,而是包含着作品的思想内涵问题。以“辨味”来比喻文艺的审美过程,是源于先秦诸子的论述。历代诗论家更有所发挥,南宋扬万里甚至提出论诗“以味不以形”的说法。
三、“飞卿句秀人称道,骨秀何如端己词。神秀尤为今古爱,重光独上最高枝。”
这一首,承上首,继续发挥展开“句秀”和“神秀”之间的关系,强调神秀乃是最高境界。
四、 “元稹论诗我所同,何堪袭古傍西东。杜公独许当时语,应识真醇常语中。”真正的好诗,味道香醇的诗,往往就蕴藏在寻常的话语之中。
五、“诗当有法而无法,幸勿拘泥执死规。一气贯通天地理,真情真境灼生辉”。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用树木来作比喻,提出“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的诗歌创作的四种要素,亦就是诗歌的内容(情•义)和形式(言·声)的相互关系问题。方老在这首绝句中,他不但强调写诗情境要真,还提出了“一气贯通”之说,曾记得盛法老人也在一文章里提出过“一气如话”的主张。看来,这是老一辈诗家的经验之谈。以这个观点去衡量,不少刚刚步入诗界者,写诗必写七律,填词必填长调,但往往意象支离破碎,前言不搭后语,拼词凑韵,勉强成篇,而未能“一气贯通”。这是值得注意的。
六、 “诗贵性灵自不疑,须知理趣亦堪奇。人生百态情为首,岂可无思花影迷?”
“性灵”说 ,是明代袁宏道提出的诗歌创作理论的中心观点,他主张“独抒性灵”。到了清代袁枚更是标举“性灵说”,但这种理论也有他的的片面性。方老在肯定性灵说可取一面的同时,提出理趣的重要性,三句话不离本行,这里的理,我揣测就是他情调的哲理。如果怕没有理趣,就像花朵一样,再漂亮也只是“无思”的花影。
七、 “词之雅郑意纵横,何必斤斤貌与形。神到气通称杰作,劝君莫作外行评。”
“神到气通”,乃此诗的诗眼所在。宋代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说道:“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 这三者是他评论诗歌创作的三个重要标准。“情”和“味”,作者前面已经述及。 “气胜”,它是指诗歌创作中内含和外溢的气势,这种气势决定于诗人的思想认识和对客观事物的体会的正确性和深广度,这个气呢,要通。中医治病,主张气脉要通,是所谓“通则不痛,通则不痛”。我们的哲学家方老,主张写诗要“神到气通”,很形象,很有指导意义。
八、“好诗好句论纷纷,百美争妍曙色新。还是自然平淡好,赋形随物更销魂”。
宋代姜夔在《白石道人诗说》中曾说道:“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 自然,是指天然而形成的艺术效果。 明代诗论家谢榛在《四溟诗话》中也提出相同的创作原则:“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 方老所说的自然平淡,大概就是要赋形随物,意随笔生吧。
以上通过对一组论诗绝句的解读,我们可以领略到作为哲学教授兼诗人的诗词创作观点,也是充满辩证观点的。其中每一首诗,都是充满着哲理的好诗。他在强调重视某一点时,并未偏颇否定另一方面。有些观点尽管前人有所述及,但像作者这样,以诗的形式来论诗,恐怕还是凤毛麟角,实属罕见。细细读来,不禁为之倾服。
任安先生的诗词,善于抒情,无论是感慨生情,还是觉世生情,都能在抒情中见哲理,很多喻世、警世、醒世的哲理佳句,应该值得我们深入探讨和借鉴。
最后,请允许我把前些时候写的一首诗赠给方老,作为他2009年即兴诗的回应:
“诗林楠梓万千枝,我爱先生哲理诗。
看似寻常朴素句,引人回味动遐思。”
作 者
甲午年仲夏于淝上补拙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