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笔下的渔民诗词
刘玉霖/文
渔民在中国古代文人的诗画作品里,大多是快活神仙。《三国演义》开篇词(杨慎作)慨叹英雄淘尽万事成空之后写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何等潇洒自在!无论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还是张志和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都是文人的自我形象设计,与真正的渔民无关。正如鲁迅指出的:“那些文士诗翁,自称什么钓徒樵子……何尝捏过钓竿和斧头柄。”至于姜尚之磻溪,严光之钓台,更与渔民风牛马不相及了。
郑板桥小时生活在苏北兴化水乡。那里河网纵横,湖塘密布,历来有不少水上人家,专靠打鱼为生。很多渔民无地无房,风雨飘萍,是比农民还穷苦的社会阶层。由于板桥很熟悉渔民的生活,他的笔下,既描写了渔民自在潇洒的一面,同时也写出了渔民生活的艰辛困苦,表达了对他们的同情之心。他的十首《道情》写了渔樵僧道书生乞丐等社会底层人物,第一首就写渔翁。词云: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这是一组流传极广的脍炙人口之作,板桥屡抹屡更惨淡经营了14年才定稿,对一个满腹经纶的大才子来说,可谓呕心沥血,非同寻常,反映了他对官场黑暗、人世艰辛、历史兴亡的深切感悟,从而对自己已无法实现“立功天地,字养生民”的人生理想逐渐清醒,只好寄情渔樵独善其身了。
对渔民俭朴纯洁优游自在生活的描写,还有一首《瑞鹤仙·渔家》,这组词还写到酒家,山家,田家,僧家,官宦家,帝王家,但渔家仍排在第一。词云:
风波江上起,系扁舟绿杨,红杏村里。羡渔娘风味,总不施脂粉,略加梳洗。野花扦髻,便胜似宝钗香珥。乍呼郎撒网鸣榔,一棹水天无际。 美利,蒲筐包蟹,竹笼装虾,柳条穿鲤。市城不远,朝日去,午归矣。并携来一瓮谁家美酿,人与沙鸥同醉。卧苇花一片茫茫,夕阳千里。
其实,渔民生活哪有这样富有诗意,这在板桥是十分清楚的。他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中写道:“可怜我东门人(郑家居兴化东门),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头蕴叶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为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其含泪欲落也。”基于这种感受,板桥诗词也每每写到渔民生活的艰辛。只是诗美且含蓄,需细加体味。如《由兴化迂曲至高邮七绝句》其二云:
烟蓑雨笠水云居, 鞋样船儿蜗样庐。
卖取青钱沽酒得, 乱摊荷叶摆鲜鱼。
这可不是浪漫情侣野营寻趣,也不是时髦游客带着牛肉香肠可口可乐去拥抱大自然,而是为生计不得不年年月月阴晴风雨都得在“鞋样船儿蜗样庐”里过日子的人家。再如《渔家》:
卖得鲜鱼百二钱, 籴粮炊饭放归船。
拔来湿苇烧难着, 晒在垂杨古岸边。
渔民即使打到鱼,又能卖出去,拿到钱,而且买回粮米,但无柴烧,弄些湿苇光冒烟不发火,熏得两眼流泪,饭仍不得到嘴,大人孩子都只得忍着饿。幸亏碰到好天气,可惜已是下午了,不知太阳下山之前,湿苇能晒得干么?这与“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的山中寡妇生活一样艰辛。不过,板桥写渔民苦况不直露,仍给人以美的意象。
郑板桥写渔民,也反映了他厌倦官场生涯、甘心清贫淡泊的隐逸思想。他虽当了12年县令,但这个时刻不忘民间疾苦的清官,仍是两袖清风,囊空如洗。他在辞官归里时,有一首题画诗:《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诗云:
乌纱掷去不为官, 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 秋风江上作渔竿。
官不做了,到秋风江上作个烟波钓徒,当然是辞官归隐的通常比喻,然而寄托的却是与黑暗的封建官场彻底决裂的高风亮节,也表现了这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罢官归来萧瑟凄凉的落寞心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