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的语言价值
马汉彦
语言,作为一种交际工具,它从来“不是替一个阶级服务,损害另一些阶级,而是一视同仁地替全社会服务”(斯大林:《马克思主义语言学问题》,以下引文凡不注明出处者均同此),它本身没有阶级性。我们现在使用的很多出自《论语》的语言也是这样。
据粗略统计,在一千六百个左右的词中,至今仍具有生命力的双音实词一百多个,被各类词典录为成语的六十个左右,常被征引的词群(包括形象生动的喻句、偶句和含义深刻的警句)好几十条。现在我们就来具体地谈谈它的语言价值。
一、《论语》的语词、词群,是现今保留下来的书面语言中出现最早的、几千年来我国人民习惯使用的语言材料之一,是祖国语言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国最早的比较完整的散文作品,要数《尚书》和《论语》。但《尚书》文字艰深,而且不少篇什属后人伪作。而《论语》著笔开始于春秋末期,编辑成书在战国时期,虽出自孔子门人多人前后三、五十年才完成,但毕竟是成书较早的一部著作。况且,由于它在很多地方是照录孔子的话,所以《论语》中的语词、词群,无疑是保存至今的最早的语言材料之一。孔子出生的鲁国,是当时奴隶制度文化的一个中心,保存了较多的用当时的语言记录下来的关于宗周的典籍和文物制度。由于远古和夏商时代的书面语言大都湮灭,因此,《论语》中记录下来的语言,便成为前代千百年书面语言和当时口语的真实记录。我们决不可以用粗暴的态度去对待古人留下的这一笔珍贵的语言遗产。
语言是一种习惯,由于几千年来统治阶级的大力宣扬和强制人们学习《论语》,和运用《论语》去“代圣人立言”写文章应考科举;也由于《论语》本身的不少语词、词群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人类社会生活有关的政治、道德、教育等方面的一些共同的规律性的认识,以及《论语》的语言具有凝炼、形象、富有文采的特点;所以几千年来,人们运用其中的大量语词、词群已成了习惯,真是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历来,从反动的阶级到先进的人们,不管他们是如何从现实的阶级利益需要出发各取所需,实际上也都在从不间断地使用《论语》中的语词和词群等语言材料。“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我们不能对于现实生活中这种实际情况视而不见,讳莫如深,应该正视这种现象,给予恰当的、科学的解释,使之能充分地合理地利用《论语》中有生气的语言。
二、《论语》中的部分语词,包括后来成为成语的词组,至今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完全可以继承下来,作为现代汉语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
语言中总的词汇,每个时代都在发展和变化着。但这种变化和发展,是渐变的,不是突变的。“不是消灭现存的语言和创造新的语言的方法,而是用扩大和改造现存语言基本要素的方法。”因此,作为词汇中的每个具体的词和成语的发展变化是完全不同的。就拿双音实词来说吧,《论语》中有些词,主要是一些反映旧制度的词,已经死亡了,如瑚琏、辟公、告朔、反坫、阼阶等名词。有些词随着书面语言与口语的分家,年代久远,与现代口语相去甚远难于理解的,也已经死亡了。这种情况形容词最多,如怃然(失望貌)、绎如(声音不断貌)、襜如(衣服整齐貌)、翕如(乐声兴盛貌)等等。动词也有一些,如巽与(顺从、附和)、视成(责其成功)、忿戾(老羞成怒、无理取闹)等等。但是,《论语》中还有很多双音实词和词组,虽然经历了几千年社会变动,却仍具有“巨大的稳固性和拒绝强迫同化的极大的抵抗性”,一直沿用至今。
那些对于广义的自然界的认识有关的词语,包括人在自然界中对自己的认识,因而也就包括与体力活动及精神活动的标记有关的词语,在社会发展的全部阶段上,这些词语和语义都比较稳定,不管是沿用原来语义,或语义已经扩大、缩小或转移,但词语本身都并没有死亡。名词如朋友、妇人、宾客、宗族、邻里、德行、衣服、日月、刑罚等。形容词如果敢、戚戚、莞尔、滔滔、巍巍、侃侃、颠沛、俨然等。动词如出纳、征伐、哀矜、修饰、润色、讨论、鞠躬、忠告、毁誉等等。
成语的情况更是如此。《论语》中的一些词组,在后代人们长期的经常的运用中形成了词的组合,构成了具有语义完整性和结构定型性的成语。据不完全统计,各类词典所收录的,出自《论语》的成语有六十个左右,如:巧言令色、不亦乐乎、言而有信、犯上作乱、和为贵、温良恭俭让(《学而》);从心所欲、一言以蔽之、见义勇为、温故知新(《为政》);尽善尽美、既往不咎、是可忍孰不可忍(《八佾》);一则以喜一则以惧(《里仁》);听其言观其行、不耻下问、三思而行、不念旧恶(《公冶长》);中道(半途)而废、文质彬彬、敬而远之(《雍也》);发奋忘食、求仁得仁、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举一反三(《述而》);任重道远、犯而不校(《泰伯》);不忮不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后生可畏、欲罢不能、空空如也、循循善诱、待贾(价)而沽(《子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乡党》);过犹不及(《先进》);成人之美、四海之内皆兄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欲速则不达、无所措手足(手足无措)、名正言顺、言必信行必果(《子路》);以德报怨(以德报德)、怨天尤人、危言危行(《宪问》);杀身成仁、志士仁人、有教无类、小不忍则乱大谋(《卫灵公》);分崩离析、血气方刚(《季氏》);无所用心、色厉内茬、道听途说、饱食终日、无所不至、杀(割)鸡焉用牛刀(《阳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微子》)等等。这么多成语渊源于《论语》,这本身不就说明《论语》的语言有很多还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吗?
必须明确指出,凡是称作成语的,我们只管把它们看成纯属工具性、无阶级性的语言材料好了。任何词都已经是在概括。在语言的发展中,这些成语已经获得了复杂的抽象的意义。人们已经抛弃了它们最初的含意,然而,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中,一些人却强调成语原来所反映的概念的特殊含义,把阶级性强加到成语身上,以致引起成语解释上的混乱。如“杀身成仁”这个成语,过去有一部小词典作了这样的解释:“旧时剥削阶级把符合于封建道德标准,有利于维护封建秩序和巩固其反动统治而死的行为叫‘杀身成仁’。”这是不正确的。如前所述,人们对“杀身成仁”的理解,已经是撇开孔子原来赋予“仁”的特殊含义。《论语·卫灵公》上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仁”最初是作为奴隶制的一种道德概念,但后来的人们在运用这个成语时,只不过是采用了“仁”这个概念所表示的“一定的抱负和目标”的抽象含义而已。人们理解和运用这个成语去表达“用自己的牺牲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目标”的意思,那是没有什么阶级性可言的。实际上,千百年来一些先进的人们不也都在使用这个成语吗?
不仅由于语言的概括性的特点决定了成语非阶级性的特点,而且由于词的多义性也决定了同一个成语,人们可以从不同方面去理解它的意思,因而使成语具有非阶级的特点。最显著的例子是“和为贵”这个成语。《论语·学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原意是“礼的作用,以遇事都恰当为可贵”,“和”在这里是指“和谐,恰当,恰到好处”。但“和”在《论语》中同时还有另外三种意思:一是“和睦、团结”(《论语·季氏》:“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二是“声音相应”(《论语·述而》:“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三是作“同”的反义词,是春秋时代的一个术语(《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在这里,我们看到四种不同的客观事物或现象,都可以用一个“和的词来表示。正是这种词的多义性,使得后来人们在运用“和为贵”这个成语时,不顾它原来所特指的礼的作用,所谓“中庸之道最为可贵”那个意思,而是采用“和”的另一词义 “和睦,团结”,理解为“和睦团结最为可贵”,从而使得这个成语具有了纯工具性的特点,也就显示出它的生命力。
三、《论语》中的不少喻句、偶句具有文学语言的特点,是经过加工的民族共同语,至今仍是很有光彩的语言之花,具有很大的魅力,可以作为现代汉语语汇中的组成部分。
先说喻句。如形容时光流逝之速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形容不用错误手段谋取富贵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形容向善避恶的:“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季氏》);形容有错能改令人尊敬的:“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蚀)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子张》);说明办事要作好准备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卫灵公》);说明不能用强制的方法去改变一个人的意志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说明一个人不可无信用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为政》);说明学习要自觉和有恒心的:“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子罕》)《论语》中运用比喻很多,明喻、隐喻、借喻一应俱全。以上引用的比喻句,除多数是明喻外,如“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属隐喻,“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属借喻。此外,还有些用两个比喻来形容同一对象的博喻。总之《论语》这些比喻句,因其贴切、生动,后代人们常常喜爱借用。
再说偶句。每分句三字的,如“食不语,寝不言”(《乡党》),“言必信,行必果”(《子路》),“既来之,则安之”(《季氏》)。每分句四字的,如“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学而》);每分句五字的,如“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述而》),“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颜渊》),“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卫灵公》);每分句六字的,如“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子路》);每分句七字的,如“可以抚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泰伯》);每分句八字的,如“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泰伯》)。……
这些偶句,一来是因为词语本身不太深奥,二来是由于采用了对偶的修辞手法,已经成为加工过的文学语言,体现了美学上的所谓整齐,对称的美,容易在人们头脑中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这些偶句有很多二千多年来常常被人们看成固定的一个语言单位,不断被征引,运用,对于这类句子的生命力,我们也决不能低估。
不少喻句和偶句,后代人们在运用它时,它的内部形式——表达概念的方式和词的声音外壳及其最初意识之间联系的性质——在体现概念时,已经随着概念自身、人的思维本身的变化和发展而改变。它最初的内部形式已逐渐被人们忘记,它的含义已经不再是旧的具体意义的总和,而是获得了抽象的一般意义,另作别用了。
四、《论语》中不少反映客观规律的格言、警句,具有真理性的特点。至今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应该作为全民语言加以运用。如“言必信,行必果”(《子路》),“学而时习之”(《学而》),“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述而》),“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同上),“食不语,寝不言”(《乡党》),等等。
毛泽东同志说过:“我们还要学习古人语言中有生命的东西。由于我们没有努力学习语言,古人语言中的许多还有生气的东西我们就没有充分地合理地利用。”(《反对党八股》)据了解,解放后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在学校就没学过多少篇《论语》,有些院校近十年来的古文课,连一篇也不选讲。最新编的全国全日制中学语文教材,古文虽不少,《论语》却摊不上一篇。难怪和一些中学青年教师和大学生交谈时,说起有许多成语和警句都出自《论语》,他们竟表现出惊愕的神情。看来,提出正视《论语》的语言价值问题,并非无的放矢。
马汉彦,1938年生,广东化州人。1960年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长期从事古典文学、现代文学、文选与写作的教学工作。著作有《唐宋绝句选析》等。该文来源于《学术论坛》1982年第2期。
注:该资料为新安中学学生专题研究性学习之用。谨向作者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