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给诗词挂帅

给诗词挂帅

——谈诗词创作的“立意”

姚泉名

一、什么是立意？

中国古代有“文道统一”的传统，曹丕主张“文以载道”，荀子主张“文以明道”，韩愈主张“文以贯道”，另外，很多古籍都提到“诗言志”，例如《尚书·尧典》中记舜的话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些说法中的“道”“志”就是“意”，汉代郑玄注解《尚书》说：“诗所以言人之志，意也。”就是这个意思。

古人关于立意的说法很多，魏文帝曹丕说：“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典论•魏文帝集》）意思是说，写文章要重视思想内容，把立意放在首要位置。作文如此，写诗何尝不如此呢？唐代的杜牧非常赞同曹丕的观点，他在《答庄充书》说：“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采章句为之兵卫……苟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词句绕前捧后，是词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前面三句几乎全抄曹丕，后面批评那些只偏重形式不注意内容的人，好象上街买东西，乱哄哄地绕了一场，空手回家，什么也买不到。这话很形象的说明了立意在创作中的重要性。

到了清代，王夫之有了一个更形象的比喻，非常有影响。他说：“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乌合之众，游兵散勇，如何去攻打读者的心房，如何打动读者呢？所以，我说给诗词立意，就是给诗词挂帅。

诗以意为主，就是强调诗要有充实、深刻的思想内容，艺术形式则是为了把思想感情生动而鲜明地表现出来，我也打个比方，艺术形式就像灯罩，而思想内容就像灯罩里的蜡烛，如果没有蜡烛的光芒照射，再美的灯罩也是白搭。艺术形式固然重要，但它是为表现思想内容服务的。一首诗如果思想空虚，感情贫乏，内容平淡，甚至立意不明，不知所云，即使辞藻华美，音韵铿锵，处处合乎格律，也不是好诗，或者根本不是诗。

于是我们就问，什么是“意”？所谓“意”，指的是诗词所表现的一种情感、一种观点、一种思想，如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忧国忧民，建功守操，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孤高自许，不同流俗，怀古幽思，咏叹盛衰，思乡怀人，离愁别绪等。所谓“立意”，就是确定一个主题，也被称为命意、用意、作意。

二、诗词立意的原则

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生活的大千世界，五光十色，千奇百怪，诗词的题材也是丰富多彩，千姿百态，而且，诗词创作是个性化色彩特别浓的活动，每位诗人个体也是各具风貌，有内向有外向，有豪放有婉约，有平易有古怪，所以，立意，不是给诗人们发制服，非要弄得整齐划一，一个模式。但是，尽管如此，综合古今诗人词人的创作实践，学习历代诗话词话的理论观点，我们还是能找出一些立意的基本要求来的。

　　首先，立意贵真。

真情实感是文学的生命，也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

其实，立意贵真，不是今天的要求，人们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如《庄子·渔父》篇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泰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真。”意思是，所谓真，就是精诚的极点。不精不诚，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啼哭的人虽然外表悲痛其实并不哀伤，勉强发怒的人虽然外表严厉其实并不威严，勉强亲热的人虽然笑容满面其实并不和善。真正的悲痛没有哭声而哀伤，真正的怒气未曾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热未曾含笑而和善。然的真性存在于内心，神情的表露流于外在，这就是看重真情本性的原因。

清代刘熙载在《艺概》说：“诗可数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并在自己的诗中讲：“作诗不必多，所贵肝胆真。”（《题杨一丈诗文集二首》之一）

只有表达真情实感的作品才具有长久的魅力，近人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举例分析道：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登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

写虚假感情比较突出的例子，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时期出现的《红旗歌谣》新民歌选集。编者郭沫若、周扬。选收新民歌300首，由红旗杂志社1959年9月初版。该书曾盛极一时，而现在几乎销声匿迹了。因为当中的很多诗都是为完成任务而写的，难免有虚假的成分，如《两只巨手提江河》：

一铲能铲千层岭，一担能挑两座山，

一炮能翻万丈崖，一钻能通九道湾，

两只巨手提江河，霎时挂在高山尖。

可以说，这首作品还是不错的，夸张手法运用得非常熟稔，尤其是最后两句，想象新奇。但由于这首民歌既无真实的情感，又无真实的艺术形象，除了“聊博一哂”，如何能感动人？另有一些歌谣粉饰现实，夸耀“成就”，到了不着边际的程度：

一朵棉花打个包，压得卡车头儿翘。

头儿翘，三尺高，好像一门高射炮。

试想，一朵棉花能将卡车压得翘头吗？卡车的头又能翘成高射炮的样子吗？再如一首描写玉米稻子丰收的歌谣，同样滑稽可笑：

玉米稻子密又浓，铺天盖地不透风。

就是卫星掉下来，也要弹回半空中。

稍有农村生活经验和科技常识的人都知道，玉米稻子密得不透风，并非好事，会减产的；而且，再密的玉米稻子也不至于弹起卫星吧？

之所以出现这类不通情理事理的作品，大都不是作者缺乏常识，而是有意为之，指鹿为马，以错为对，如同《皇帝的新装》所寓言：人人都看见皇帝赤裸着身体，却偏偏说他的新衣美丽无比，这是因为人人都想当“聪明人”。湖南农民诗人刘勇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忠实的代言人》，他回顾道：

1958年，浮夸风盛行，报纸上登着：稻谷亩产几千斤，小麦亩产万多斤，红薯亩产十多万斤。我写了一首民歌，其中有这样一句“山中亩产千斤禾”。在收进集子的时候，我就把“千”字改成“万”字。但我看人家的写亩产八万斤，我只写了亩产一万斤，还不够，又把“万”字改成“亿”字。其实，我在农村搞了三十多年，亩产到底能产多少斤谷，我是知道的。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生产上的浮夸造假不但不被人小瞧，反而会被当做本事，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便构成一种浮夸的语境。《红旗歌谣》中的浮夸虚假不是个案，而是整体性的。全集中几乎看不到反映社会问题的作品，读来阳光灿烂，社会处处光明。《红旗歌谣》是大跃进形势下的产物，产生在犯了“左”倾错误的年代，因而也不可避免地甚至是相当突出地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该书编者周扬在1982年发表的《“红旗歌谣”评价问题》一文中曾指出，新民歌“是大跃进中涌现出来的新事物，其中多数是来自群众中的民歌，但也有不少是知识分子的创作。更重要的是这些歌谣反映了当时‘左’的领导思想，没有经过时间和实践的检验。”这样的作品，会有“艺术的生命力”吗？

时至今日，文学创作环境很宽松，我们尽可以写真性情的诗，做真性情的诗人。

　　其次，立意贵新。

“新”是指新奇巧妙。就是要求立意新鲜奇特，不落窠臼，惟陈言之务去，“言前人之所未言，发前人之所未发”，同时灵巧高明，活泼生动，超出寻常，妙趣横生，乃至于妙不可言。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从新奇这方面来要求自己。从古至今，创新便是诗人词家存在的理由，宋代黄庭坚在《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诗中写道：“随人作计终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清代赵翼，力倡诗的新意，论诗云：“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李杜文章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两首诗既提出诗词要创新的原则，又道出先新后旧的辩证法。这个辩证法是无情的，但也是吸引人的。没有新陈代谢，诗坛会成为一潭死水。清代李渔《闲情偶寄》中说：“才人撰诗、赋、古文，与佳人所制锦绣花样，无不随时变更。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

立意要新，是文学艺术的本质所决定的。文学是社会生活在人们头脑中反映的产物。丰富而纷繁的社会，总是在不断的发展变化，各个时代的各个诗人又各有不同的生活经历、不同的思想见解。赵翼还说：“诗文随世运，五日不趋新。”我们的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新人物、新事物、新思想随时涌现，我们的诗词创作也就必然要与时俱进，否则，只会被时代所抛弃。

到海南岛的天涯海角风景区去旅游的人很多，写记游诗的人也不少，但大多数写天涯海角的诗，无非就是赞美这里的风景如何壮美，自己如何感动。例如赵朴初于1994年题在天涯海角的一首绝句是：

不知何处有天涯，四季和风四季花。

为爱晚霞餐海色，不辞坐占白鸥沙。

这首绝句主要是在写天涯海角的晚霞染红了海面，让人流连忘返。这诗是不错的，尤其是“晚霞餐海色”这个“餐”字，很传神。在描写天涯海角的诸多诗词里已经算得上很好的了，但我们觉得还不够，因为这首诗没有表现出天涯海角这个景点的特色，我们把这首诗放在任何一个海边的景点上似乎都说得过去。“晚霞”“海色”“白鸥”，这都是海边常见的意象，并没有新意，显得很平淡。那么，造成其平淡的原因何在？主要是因为立意不高、不新，困在“陶醉美景”的思想范围内出不来，所谓“将熊熊一窝”，将帅不出色，故而选择的意象也是司空见惯的。

再看诗人沈鹏1996年题写在天涯海角的一首诗：

巨石洪荒千叠浪，远洋遥看绝疑仙。

南天一柱殷红字，顿觉人心似火燃。

也是从风景区的景物上去写，来表达自己对景区和生活的喜爱赞美之情。毕竟是大诗人，这首诗句句都扣着天涯海角风景区的特色来写。小诗很有层次，前二句写远看，是从整体上着手，一实一虚，“巨石洪荒千叠浪”，是实写远望天涯海角风景区所见到的景象，景区海边沙滩上立着许多形态各异的礁石；“远洋遥看绝疑仙”，是写自己的观感，认为所见到的疑似仙境、仙人，这是虚笔。绝句关键看后两句的转合。此首的转合写近看，是从小处着手，具体写了某一个景点——“南天一柱”，由南天一柱上鲜红的字迹，生发出“人心似火”的感慨，从而表达了对新生活新天地的赞美和热爱。这首诗的立意就比较新颖。

我有一首游海南岛天涯海角风景区的绝句，自认颇有一点新意，现拿出来献个丑：

人言海角即天涯，磐石年年数浪花。

最爱滩头稚儿语：天涯应是在南沙。

我没有将“意”立在风景上，而是从“天涯海角”这个词语的意思着手。诗说，人们都说到了这海之角就是到了天之涯了。这一句既是破题，也是立下一个靶子，等着下文来攻击的。第二句说这里的一堆堆磐石一年一年在数着海里的浪花。这里其实是对后文有一个暗示在里面，即，年复一年，浪来成花，并未结果，暗示南海问题一时还难以解决。磐石数浪花，自然是寂寞甚至是失望的，有点“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意思。有了这一句，诗的三四句就不是空穴来风了。三四句借儿童的口道破一个我们每个中国人很纠结的问题——不是说南沙是中国的吗，中国的边疆，也就是“天涯”，就应该在南沙群岛呀！诗里的孩子很坚定说：“天涯应是在南沙”！这既像《皇帝的新装》里面的那个孩子，道出了真相，又为中国未来的主人翁在南海问题上的表明了立场，所以作者说“最爱”他的话。这首绝句得到一些朋友的好评，《九州诗词》总第66期还特地将它印在封面的折页上推荐。在此我并不是表示我的作品比赵朴初和沈鹏这些大家的作品还要好，而是意在说明写同一题材，立意要与众不同，写出新意。赵、沈两位大家已经封锁了两条路口，我必须找到新的路口。

第三，立意贵深。

“深”，是指诗的立意深沉，内涵丰富。言理是至理，启人深思；言情是至情，感人肺腑。切忌肤浅直白，人云亦云。王昭君是我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在我国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昭君出塞”的故事，一直是我国的文学创作中的热门话题。咏王昭君其人其事的诗歌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但大多数诗歌的立意是抒写王昭君的离愁别恨、惋惜她的红颜薄命，进一步的也会指责一下画师毛延寿，这都是只做表面观，未作深处想。

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

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

这是唐代元和后诗人王睿的《解昭君怨》，诗中说道，不要去抱怨画工毛延寿画丑了你的容颜，也不要抱怨英明的帝王把你派去与匈奴和亲。你自己想想看吧，当时如果不嫁给匈奴单于当王后，终尔一身，也不过是汉宫里万千佳丽中的一个普通舞女而已。此诗以“莫怨”“莫嫌”开头，也侧面说明描写昭君“怨”“嫌”的诗太多，见识肤浅，于是这首诗为昭君作翻案文章，别具一格，影射了君王的骄奢淫逸，立意精深。

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山秋。

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

这是金朝诗人王元节的《咏王昭君诗》。此诗前二句说，昭君的孤魂远葬大漠黑山之下，秋月照孤冢，凄凉无比。三四句笔锋一转，说，国有良将，岂能有此等憾事？你们这些残兵败将死后相逢的时候也会感到惭愧的！立意比前一首更深，将矛头指向统治阶级腐败无能。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这是王安石的两首《明妃曲》中的句子。前一首为毛延寿翻案，说不能怪毛延寿的画技；后一首淡化民族之间矛盾，注重夫妻之“恩”，反问把一个弱女子远嫁朔方的大汉帝国对昭君又有多深的恩情呢？相比起来昭君的匈奴丈夫对她更加关爱，因此人生的欢乐在于相知之心。我以为，这种观点更趋人性化，更接近现代人的思维。立意比上面几首都要深。但事实上王安石的这两首诗历来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南宋初，反对王安石新法的范祖禹之子范冲“对高宗论此诗，直斥为坏人心术，无父无君”；近代高步瀛评这两首诗：“持论乖戾。”（《唐宋诗举要》）所谓诗无达诂，出现这种不同的观点，很正常。

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八中引《漫斋语录》原句说：“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诗家陈中寅先生打过一个比喻，说，精深的立意就好比打井：集中精力在一个地方打，一直打下去，打到一定深度，井水自然会冒出来。打偏了或打浅了，都出不了水。而井中之水，不泛不波，却蕴含丰富，人们需要品尝、解渴，自可去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用意精深的诗，留给人们的印象也更深。 

以上是关于立意的三个普遍原则，人们对立意的论述很多，例如，还有人认为立意要“简约”、要“稳妥”、要“健朗”、要“高远”、要“超逸”等，我所谈只是个人创作的体会，难免有所偏重。

总而言之，只有给诗词挂帅，作品才能具有感染力、生命力，才能兵强马壮，去攻打读者的心房，打动读者。

2015年9月20日讲于鹰台诗社秋季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