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居先生二三事
文/程致中
手机上至今留有王明居先生去年9月26日发给我的最后一个短信：“程、李××好！国庆将至，谨表祝贺！我于月底由沪赴美，为期三周。十月下旬返回芜湖。祝节日快乐！全家幸福！明居上。”每读这段文字，眼前就会浮现起王先生睿智的微笑的面影。先生离开我们一年了，这个短信却一直不忍删除。
拾一点文字的碎片，以为纪念。
王先生大学毕业那年受到反右扩大化的牵连，文革期间又因同情受害者而遭到批判斗争，但他并不介怀，他的心思全用在文学风格和模糊美学研究上。他时常鞭策自己：“不搞出点名堂来，要自己的臭皮囊有什么用？”上世纪80年代，他的四个孩子还在中小学读书，老母亲重病在床，“家庭经济负担重，待遇又低，且受到帮派势力的排挤”，他夫人赵光霞女士说起当年领取5块钱的补助，双手掩面，泣不成声。在如此艰难的境遇下要静下心来写作真不容易，“写到夜深人静时，饥肠辘辘，就啃一个馒头。如此情景，坚持了许多年。”（《王明居文集·自序一 我的写作生活》）先生并不掩饰著书的初衷“只为稻粱谋”。第一本书《通俗美学》（1985）出版后，好评如潮，一位成都读者来信说他读后“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一片绿洲”。一时洛阳纸贵，一版再版，累计印数达9100册。《通俗美学》的获奖与畅销，读者的激励和鼓舞，王先生迎来了学术研究的春天，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80年代后期，先生的学术研究取得了突破性成果。先有《文学风格论》出版，在此基础上加以拓展、延伸，“将文学风格辐射到唐代诗苑文坛，而有《唐诗风格论》、《唐代美学》的面世”。（《王明居文集·自序一 我的写作生活》）由于受到模糊数学启发，先生对模糊美学产生浓厚兴趣，模糊美学引进模糊集合论，用模糊集合论去阐释、解析美学，完成了《模糊美学》和《模糊艺术论》两部著作。二书面世后受到学界高度评价，被认为是“模糊美学研究优秀的奠基专著”，“至目前为止，对模糊美学贡献最大的是王明居先生。”季羡林先生在《比较文学》一书的序言中也给予热情关注和肯定性评价：“谈比较中西文论而不顾模糊美学的存在，那是绝对行不通的。……我现在正在读王明居教授的《模糊美学》，觉得颇有收获。”
王先生61岁晋升教授，他戏称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老教授”，他始终努力地站在教学第一线，模糊美学研究就是他研究生教学的结晶。无论上课还是指导学生，先生都特别仔细认真。经他批改的研究生作业（论文），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改，倾注着老先生的心血。他指导的论文发表了，绝不署名掠美。王先生为人师表，有口皆碑，他的学生由衷地赞美：“他淡泊名利，从不炫耀自己；他为人低调谦逊，待人以诚，和蔼可亲，童心不泯，并常常热心提携青年后学，是学生和青年朋友的良师益友。”（朱志荣：《<</span>王明居文集>序》）
王先生是学问家，为人却厚道热情，低调平和。80年代初，我从外校调迁师大中文系。先生瘦削清癯，双目炯炯，谈吐从容，嘴角总是挂着笑意。他长我11岁，却平易近人，友善热情，从来不欺生，不摆架子。80年代中期他用出书的第一笔稿费买一台彩电，盛情邀我带孩子去看电视，30多年过去了，儿子还记得小时候在王伯伯家看电视剧《西游记》（六小龄童主演）的情景。先生的书一本一本问世，他总是第一时间亲自登门（6楼）送给我。我和妻子私下里赞叹：这位身材不高的老人何以具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和爆发性的创造激情？
我敬佩先生融通中西，学问做得好，不在一个教研室，却愿意找他说说话。谈得最多的是彼此正在撰写的著作或论文，心里有难解的疙瘩也找他聊聊。先生两位公子和我儿子都做建筑设计，孩子们有了设计成果，遇到怎样的麻烦，也是我俩热烈的话题。校园里树木草坪被毁，恶狗奔走袭人，生态环境恶化，我们也爱瞎操心。为此，先生多次投书校长，我也贴出诗文，热望创造“书声琅琅，泉水清清”的育人环境。偶尔也会提及不愉快的往事，先生总是轻描淡写，一笑了之。每次造访先生，他都亲自奉上最好的香茗，亲手剥开橘子香蕉和糖果皮，无论说话怎样晚，也一定要从他家4楼送你到楼下，说是“下楼走走”。
王先生待人诚恳，乐于助人。谁要请他帮忙，无论是论文著作的推荐、评改，还是给即将出版的书稿作序，从不推脱，也不计回报。他先后为7本书撰写序文，最后一个“序”是应我之请为家乡学者的书稿作序。当时我在那里做兼职，某公托我找“德高望重”的专家为他的书稿《秦少游》作序，最佳人选当然是王明居，但他已是81岁耄耋老人，忐忑地不好开口。先生毫不迟疑，“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高兴地接过书稿。在多雪的冬季的严寒里，20天便送来亲笔撰写的2000多字的“序言”，还在20多万字的书稿上留下许多纤细的铅笔书写的修改建议。他与作者素昧平生，却沉静地通读全稿，一丝不苟地撰写了辞章精美、奖掖有加的序文。我被先生尊重学术、提携后学的品质打动了，赶紧踏着积雪将“序言”连同书稿快递给作者。此后音讯全无。两年后收到早已出版的样书二册，没有题签，也没有致谢和问候。其人失礼，令我不安，几番登门赔礼、慰问，王先生淡然一笑：“他用了我的《序言》，送我一本样书，好嘛。”
王先生长期坚守教学岗位，与青年学子近距离交流，无论说话、写文章都要替学生和读者着想。他的美学著作有深厚的学术功底和生活底蕴，与读者贴得很近，既注重学理性科学性，又不忽视通俗性和可读性。先生的文字质朴优美，深入浅出，清新婉转，睿智而富有情趣，他让读者感到审美是精神生活的常态，审美和我们每个人是息息相关的。
去看望他的夫人赵光霞女士，赵送我一部新出版的《徽派建筑风韵》（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她说《王明居文集》（五卷）不是先生美学著述的大全，文化艺术出版社即将出版他的文集第六卷，其余手稿也有望整理出版。
王先生虽已远逝，他在困境下孜孜以求，献身学术，不倦探索文学和美学真谛的精神永存。先生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美学著作和学术精神垂范后人。
忞斋寂寞出名师（三首）
春节回芜，电话、短信联系先生，竟至失联。后有青年教师来访，说先生已于去年底仙逝。来迟了！最想见面说话的王先生走了，不能送先生最后一程，我心伤悲……
一代文星驾鹤辞，云垂风冷泪淋漓。
卅年交谊君仁义，恨别归来我已迟。
谦谦笑影念相知，袅袅余音感慧慈。
荆棘危崖安困厄，书山学海探珍奇。
模糊美学展新姿，风格纵横说旧诗。
五卷辉煌遗泽厚，忞斋寂寞出名师。*
*“忞斋”，王明居书斋名。先生曾用笔名王忞。
《王明居文集》五卷，2012年10月由 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收美学专著11部，共约240万字（论文未录入）。
王明居 安徽天长人。生于1930年10月17日，卒于2014年12月20日，享年85岁。195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在哈尔滨师范学院、合肥师范学院、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艺学、美学硕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安徽省文学美学研究会会长。主要著作有：《通俗美学》 、《文学风格伦》、《模糊艺术论》、《模糊美学》、《唐诗风格论》、《唐代美学》、《叩寂寞而求音——〈周易〉符号美学》、《徽派建筑艺术》等，发表论文150余篇。在模糊美学、文学风格学研究方面，处于全国领先水平或前沿水平。（2015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