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叙事视角读郁达夫词《满江红》
2014年《中州诗词》第三期增刊纪念抗战专辑，首栏特别精选了革命前辈先贤诗词作品20篇。郁达夫词便是其中之一，这就是他1937年9月题壁于福州于山戚继光祠、而为后人篆刻于祠旁醉石上的《满江红》。全词如下：
满江红·闽于山戚武毅公祠（用岳武穆原韵）
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到于今，遗饼纪征东，民怀切。 会稽耻，终须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
这首近百年的词作，步岳飞《满江红》原韵创作、凭吊戚继光，通过深切缅怀民族英雄抗倭的丰功伟绩，表达了慷慨悲愤必雪国耻的爱国激情，抒发了抗日必胜的决心。无论在艺术上和政治上都堪称力作，至今读起来仍使人热血坌涌。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其艺术价值和现实主义文学价值尤其值得当代传统诗词创作者学习、认知。
传统格律诗词，既受格律限制，又错综着事实、情景、议论、咏叹，有时还有时间空间交错其间，不细看就难解其详。这首词并非纯叙事作品，事在词内更在词外，情事交融，事寓情理，设句深婉。集中体现了诗词表现艺术的重要特征。笔者从叙事视角理解品读，以期与读者交流学习。
作者及其创作背景本身即是“事在词外”的客观实在，了解背景与准确把握作者立场观点密切相关。作者身份是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主要成员，曾与鲁迅创刊合编《奔流》。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爱国名士。1945年惨遭日本宪兵杀害，1952年被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创作背景是1937年9月，在七七卢沟桥事变及八一三上海战事不久，日寇气焰嚣张。当时国共二度合作，抗战全面展开。郁达夫到达福州后，毅然投入抗日宣传活动，登上福州于山凭吊戚公祠，寄托哀思，咏贤鸣志。在基本读懂读通正文文字的基础上，为理清词作脉络，笔者试译出该词大意：
上阕大意是：
三百年前抗倭历史多辉煌，三百年后吾国华夏又遭殃。那时的国威久已不在，眼看强盗疯狂国土沦丧。有几个能如戚公那样，为国民立命蹈火赴汤。拔剑御侮令贼寇胆寒，拨开云雾期明月永光。迄今戚光饼的故事仍在传唱，民族英魂永刻在人民心上。
下阕大意是：
会稽之耻终可伸雪，楚虽三户能教秦灭。愿英雄的旗帜和魂魄永在，保佑人民平安金瓯无缺。您胜利班师曾酣醉在平远台上，思儿亭边念起爱子难解心结。我仰望长空思潮翻涌缅英烈，泪和着祭酒伏惟尚飨再拜谒。蓬莱阁难消块垒欲倾泻，倭仇必报出鞘剑气冲天阙。
下面逐次深入详析:
“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
开篇即以追述历史、感慨现实的警句、藉以浩叹压顶而出之。首句四字交代了时间，初看似文非诗，但与下句贯通一气使人顿觉浑成发于胸臆之妙语，独辟蹊径，撼动读者心灵。由于格律诗词诸多规则约束限制，在极为有限的篇幅内，诗人要展示一个叙事世界，不可能原封不动把外在的客观世界照搬，而必须创造性地运用叙事规范的谋略。三百年前戚继光抗倭威武雄壮的气势场景和历代变迁，宏观于诗内，晓然于诗外。如，戚公之后华夏盛势渐衰，清王朝自嘉庆以后鸦片战争、列强入侵、割地赔款、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接踵而来，直到国民党节节败退、家国生灵涂炭，等一幕幕“华夏威风久歇”的衰弱情状，由宏词一言以蔽之而凸显。两句间涵盖着三百多年间历史长河的时空转换，促使读者去了解学习词中略去的史实，激起人们“华夏威风久歇”的共振效应。
以叙事视角审视，开篇即总叙，总事之繁者略言之。接下可谓正叙，以诗语统摄简繁详略赋予字里行间。
“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
前两句设反问句式，突出戚继光抗击倭寇的卓著功勋。“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一联虽是概写却涵盖了戚继光十年抗战的雪耻决心、征战场景、英雄形象和气节德操。这里包含许多史实，如从嘉靖中期“备倭山东”开始，到戚继光调任浙江平倭，建戚家军，斩关夺隘，使倭寇闻风丧胆；到与俞大猷配合，终平东南倭患，震动中外等战史战绩。“拔剑”句形象简约，写戚公见识韬略、威慑敌人的胆气豪气。“拨云”句则想象超拔，突出了驱除妖氛、拨云见月、力挽乾坤的决心和不朽战功。这里运用了婉叙的规则，设句深婉，意象丰伟。
“到于今，遗饼纪征东，民怀切。”
三句借闽浙民间流传的“遗饼”史话，从人民群众反映的角度，写戚继光艰苦卓绝、千古流芳的斗争精神，在历史上留下深远影响。“遗饼”即“继光饼”，是戚家军平寇无暇做饭而用的干粮，寄以渲染出因国风不振、人民愈加怀念英雄的真挚情感。
上阕可概括为缅怀戚公感慨当下，下阕期许金瓯无缺告慰英烈。
“会稽耻，终须雪。楚三户，教秦灭。”
下阕承上启下四句，以典叙事，有感而发。深邃旷远，借古论今，读来震撼。也是全篇中心意旨。这是历史与现实的互文性叙事，是作者誓言灭倭寇雪国耻的呐喊。历史作为记忆被追述，成为现实的参照和比较，现实则以历史来检验自身。“会稽耻”源自越王被俘而卧薪尝胆；“楚三户，教秦灭”，典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语。作者藉以指谓中华民族完全有能力将任何侵略者赶出国门，充满必胜信念，更是对中国人民的激励和感召。七七事变之初，国民党取不抵抗政策，华北大片沦陷；“八·一三”上海沦陷，正值民族危亡关头。创作《满江红》的当年九月，恰逢国共重启二度合作，这也无疑给诗人一个极大的惊喜和鼓舞，不由发出坚定豪迈的战斗呐喊。
“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
这里诗人紧承上文直抒胸臆，祈愿戚公在天之灵，保佑战胜日寇，重整祖国河山。这也是祭奠英灵的希冀所在。
“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
诗人在祈求实现美好愿景时，伤怀之情不免又愀然而生，更深沉的追思，使他又写到戚公抗倭大胜班师福州、在于山庆功酣饮一幕，笔触蓦然回到戚武毅公为自己误斩长子戚狄平痛悔不已的情景，再次引起诗人与逝者的共鸣。这里采用引叙和间叙形式，在篇中引入情事，以此为经而纬以他辞，相间成文。从事件的重要程度讲，亦可谓之“特叙”，意有所重，特表而出之。“酣醉”、“悲啼”两个细节，更深层地揭示了戚继光既具豪壮的报国胸襟又有细腻的家事情怀，刻画出一个人性化的血肉丰满的英雄形象，使人们更加敬仰他舍身忘家的无私德操。
“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
词在这里全篇收束。上联叙事，作者用的是第二人称“您”，是与逝者对话；这里转换为第一人称“我”，仰望长空，告慰先贤，酹酒仙阙，请苍天见证，愿英雄安息。词的叙事和情志表达既有在某一场景的独立意义，又宥对全场景的关照呼应，作者希望把自己体验到的人间经验和内心期许全方位地传达给读者，感染读者。收束语的内涵返照上下阕核心句意，意蕴华夏后裔将化悲痛为力量，让“久歇”的国威重振，雪国耻，“教秦灭”，御侮平倭，收复河山，把胜利的旗帜插遍全国，以成就先辈遗愿和未竟事业。
郁词一唱三叹，深致超逸。非笔者浅见所能及，冀以抛砖引玉，期待鉴赏学习佳品力作的活动在中州诗刊不断推出新意，蔚成风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