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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活传统、滋养文心的“创字诀”
高 昌
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话题最近很热,也非常值得深入研究。文化本身是柔软而温润的,传承不是机械地复制粘贴,发展不是简单地顺流而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离不开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秉持客观、科学、礼敬态度的“创造”和“创新”,是激活优秀传统、滋养文艺创作的两个关键词。致力创造,优秀传统文化才能更加丰富多彩。勇于创新,优秀传统文化才能更加活力无限。简单否定、数典忘祖的生硬态度当然会撞南墙,而复古崇古、泥古不化的迂腐作法也会走入死胡同。只有不断赋予优秀传统文化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不断补充、拓展、完善,才能真正获得涵育人心的不竭之力,才能挥动时代大手笔,写好传承发展这篇底蕴深厚、万众瞩目、举足轻重的大文章。
本年本月,恰逢新诗百年纪念。尽管学界关于新诗起源说法纷纭,但大多数人还是以胡适先生1917年2月在《新青年》2卷6号发表《白话诗八首》,作为新诗诞生的一个鲜明标志。此前此后,出现了众多的尝试者和探索者,共同组建了新诗发轫的灿烂星座。新诗的出现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文学现象之一。百年回眸,很多优秀作品因其善于从中华文化资源宝库中提炼题材、获取灵感、汲取养分,而给我们带来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方面的许多启示。比如闻一多先生就声称要做“中西艺术结婚的宁馨儿”,他的《死水》《一句话》《忘掉她》等诗受西方诗歌的影响是隐形的,而中国古典诗歌的韵味却浓郁而鲜明。另一位卞之琳先生在读者眼里可能也是比较“洋气”的诗人了。但在他生前,有一次接受我采访时,先生殷切地说:“我希望年轻人日后比我们老一代强,同时也希望他们千万不要丢掉我们中国文学的传统。”“千万不要丢掉我们中国文学的传统”,这是老诗人经过几乎一生的创作实践后发出的感慨。现在重读卞之琳先生的《断章》《雨同我》《鱼化石》等名作,同样能明显感受到基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热情和创新回响。
谈到“创造”和“创新”,我还想起袁世海先生对振兴京剧艺术的一些见解。袁先生生前,我曾多次听他讲起郝寿臣先生第一次为他上课的情景。郝寿臣先生问他:“跟我学戏,是把我捏碎了成你,还是把你捏碎了成我?”袁世海说:“当然是把我捏碎了成您啦。”郝寿臣听了哈哈大笑:“错了,把你捏碎了,你永远成不了‘郝世海’。你得把我捏碎了,再成一个‘你’。”我理解,这里谈的,实际上也是一个传统艺术的传承发展问题。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并不是对前人成就的简单重复和机械模仿,而是后人集前人成就之大成的一种创造和创新。这种创造和创新吸纳传统、检验传统,同时在传统的基础上不断提高。
郝寿臣先生的话,袁世海始终记在心上。现在回头来看,创造和创新的理念,一直贯穿在他和他们那一代人的舞台实践之中。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以架子花脸为主角的京戏是《黑旋风》,剧本原有李逵背诵吴用军师所作的四句诗的桥段,以“桃花流水……”来夸赞梁山水泊的美景。这四句诗本身很优美,但袁世海在表演时,认为这不符合李逵的性格,所以改成了:“记得军师还做了四句诗,叫桃……桃……桃什么来着,嗨,我想不起来了。”这种创造和创新既符合人物身份,又没有破坏剧目固有的情境,所以得到了观众的认可。
袁世海曾经将某些墨守流派之见的演员讥为“伸手派”:他们不是想着如何创新,而是满足于把前人的东西伸手拿过来,吃现成的饭。他们爱问:我像不像某某派?说他不像就不高兴。遇到这种演员,袁世海先生只好说:“不错不错,再努力。”记得谈起这些的时候,老先生拿扇子往桌子上一拍,冲我哈哈一乐:“他们的耳朵只听进去了前半句,后边那个‘再努力’就被风刮走了。”的确,流派是京剧艺术的精华,但流派并不是艺术小圈子,也要有新的发展、新的创造。只有创造才有转化,只有创新才有发展,只有创造和创新才能焕发出蓬勃生机和旺盛活力。
由于缺乏创造精神和创新能力,内容雷同、构思陈旧的一些所谓“派”腔“派”调、“派”体“派”法、“派”门“派”见,时常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郝寿臣先生提出的“你得把我捏碎了,再成一个‘你’”的观点,实际上就是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一个朴素的现实例证。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当然需要固守本根、不忘初心,同时也需要革故鼎新、与时俱进,需要交流互鉴、开放包容。以此验诸今天某些戏曲流派传人,他(她)们表演的节目固然中规中矩,甚至令人有原汁原味、大师再现之叹,但是他们离“大师”的“高峰”确实还有着一段“再努力”的艺术距离。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尊重人的创造精神,激发人的创新活力,挖掘人的积极因素,营造一种礼敬先贤、鼓励探索的良性氛围。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不能仅仅靠几个遗老遗少的皓首穷经,不能靠几本四书五经的死记硬背,不能靠几篇《千字文》《百家姓》的照本宣科,更不能靠几位弟子眼中的“大师”或“准大师”的资源垄断,而是需要依靠更广泛文化人才的认真学习、积极研究和深入挖掘。当前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热度的确令人振奋,而此时奉献一些冷静的理论思考和科学辨析,我想也一定是不无裨益的。
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不能完全靠政府、社会给予吃偏饭的待遇而“养”起来,而是要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通过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不断增强生命活力和文化影响。激活传统、滋养文心,一定要念好创造和创新的“创字诀”。目前,某些过去很接地气的传统文化形式,却在传媒和口碑中日渐获得高雅艺术的“美誉”,这种“美誉”有关心爱护的用意,但是也要引起我们的一些反思:千万不能把“高雅”弄成“曲高和寡”的委婉描述啊。
崇尚创造、追求创新,应该成为传统文化继承发展的文化自觉,也是传统文化传承发展过程中不应忽略的一个重要环节。当然,对于昆曲、古琴、木卡姆等等文化遗产项目,有关部门确实应该用特殊政策给其支持和保护。由于一些传统文化形式具有人才培养周期长、成才率低的特点,对某些稀少而濒危的传统文化形式的扶持已是时不我待了。正如古诗所言: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每一朵鲜花都有自己的美丽,也都呼唤阳光照耀和雨露滋润。而这是另外一篇文章的题目了,限于篇幅,此处不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