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尚永亮教授《唐诗艺术》第2课:唐诗的情景
在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所谓天人合一,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它追求的是人和自然的高度融合,体现了哲学意义上的生命的真。把天人合一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就形成了情景合一。这里的情,是人之情。这里面的景,是自然之景。把人之情和自然之景有机地结合起来,就形成了美学意义上的美。
中国诗歌非常重视情景合一这样一种境界的完成和实现。在中国诗学中,情和景构成了核心的二元。情是主观的,景是客观的。在这二者之中,情是主,景是客,景是要靠情来调动的。在景中融入了情,景就有了灵性。否则那种景就显得呆板,显得没有了灵气。在优秀的诗歌里,纯粹的写景之句是不存在的,在任何景物之中都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包含了诗作者的主观情意。在情和景二者之中,虽然有主有客,但是又不能忽略了景的作用。因为景是情的载体,是它的媒介。谢榛在《四溟诗话》中就讲:“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景是媒介,情是胚胎。二者合而为诗,就可以元气浑成了。王夫之也谈过类似的观点,他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在这里,他一方面讲了情和景二者的关系,同时又提出了情中景和中情。所谓情中景,就是把客观景物转化为主观之景,使物皆着我之色彩。所谓景中情,就是把主观的感情投射到客观的景物之中,使得一切景语皆为情语。所以情中景和景中情,就和景生情、情生景一样,成为一种诗学中最常使用的话语。如果把情和景用好了,那么景就成了情的一个居所。
在唐诗里,情和景相互结合的表现方式主要有:
一、触景生情
比如,盛唐诗人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中的少妇由刚开始的兴高采烈,到最后的郁闷、悲愁,情绪发生了一个逆转。为什么会发生这个逆转呢?首先,登楼远望,看到了杨柳青青,看到了一片春色。这样好的光景,正适宜于两人同游、同赏。可是,现在自己竟是孤身一人,于是感到了孤独、索寞。其二,看到的是杨柳,杨柳是春天的标志。春天是短暂的,大好春色很快就会消逝。少妇由此联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也会消逝了,于是引出了一种愁绪。其三,看到了杨柳而不是看到了其它的物生愁。这是因为古人有折柳送别,折柳送远的习俗。当年,恐怕她就是攀折了路边的柳枝,赠送自己的夫君远行。现在看到了杨柳之后,于是就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夫君,悔叫他当年去沙场征战,去觅那个封侯了。于是,人物的情感就在刹那间被触动了,发生了一个由喜到悲的转换。
二、移情于景
移情于景,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移情,把主体的情感投射到客观外物身上去,使它具有主体情感的特征。一般来说,这种移情又是和拟人手法相同步的。虽然拟人和移情有所不同,但是它们在某些方面有交叉的的部分。移情在某些方面也就是赋予了一种人格色彩。而拟人就是赋予外物人格色彩的一个主要方法。所以在唐诗中有很多移情或者拟人的手法。
如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前两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在诗人看来是极度的荒凉和破败景象,于是他就生出了极度的忧愁悲哀之情。下面“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一句诗有两种理解,第一种理解是:因为感时,看花而溅泪。因为恨别,闻鸟也惊心。主体是我,也就是诗人。第二种解释是:感时,花在溅泪。恨别,鸟也惊心。主语就变成了花和鸟。后一种理解更为曲折一些,而这里所用的就是移情和拟人手法,赋予了花和鸟以人的感情、人的意志。
这样一种手法的运用,往往能使诗歌既增加了曲折,同时又有了无穷的趣味。
三、情景合一
情景合一就是把情和景非常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有时分不清诗中所写的究竟是景还是情。
如许浑的《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谢亭在宣州,是著名的送别之地。因为当年谢朓曾在这个地方送过他的朋友范云,于是就把它称为谢亭了。李白曾经有一首《谢公亭》的诗:“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诗中赋予谢亭一种浓厚的别离味道。与谢亭一样具有送别功能的地方还有劳劳亭。劳劳亭在南京的南边。在这个地方送别的时候还要唱离别的歌曲,这种歌曲就称为劳歌。
这首诗一上来就讲“劳歌一曲解行舟”,既用了谢亭,又用了劳歌,这两个离别地点的叠加使用,一上来就渲染了诗歌沉郁的离别氛围。“红叶青山水急流”承上而来,这里写水流速之急,反映了舟行之速。由舟行之速,可见客行已远。作者就把这样一个离别的情形,通过前两句集中地表现出来了。
“日暮酒醒人已远”一句,从解行舟到日暮是有一个过程的,两人均已喝醉。写到酒,就表现了他当初一种难舍难分的心情。这里酒醒是对前边饮酒的一个补充交代,同时借酒醒,把时间从送行的时间延宕到日暮时分。而日暮时分是最令人伤感的时候,此时客人已经走远,送行之人心中特别地怅惘。
此时,外面的景色又发生了大的变化,“满天风雨下西楼”,在这样一个风雨之中,送者独自一人走下了西楼,作者是百般的凄楚、苍凉的情怀。最后两句,诗人只是对事情的一个交代,并没有怎么写情。特别是最后一句只是写了“满天风雨下西楼”这样一个景色和动作,可是无尽的情怀就包含在景色之中,这就是情景合一。
四、以哀景托哀情
“以哀景托哀情”就是情和景是同一向度的,二者之间是一个正向的关系。
如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写出自己遭受政治打击之后的境况。诗人用了一个芙蓉,用了一个薜荔,诗人自比品德的高洁。可是这样的芙蓉和薜荔,竟被惊风乱飐,密雨斜侵。这里明显地有着象征层面的意义,就是用惊风和密雨来比喻那些敌对势力对自己的打击。这一比喻,使得诗人那种悲愁的情感,极度地深化凸显了。这里的景是哀景,情是哀情。由于二者同一向度,所以非常有机地融合到了一起。
五、以乐景衬哀情
乐景和哀情是反向度的,它们是一种反比的关系,景是丽的,情的哀的。
如杜甫的《绝句》: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一句,江是碧的,鸟是白的,山是青的,花是红的。而且因为江碧而鸟越显其白,因为山青而那个红花越发的红,红到欲燃的程度。景非常的亮丽,可是思归的诗人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样的景色。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说明他往年也在看春,去年看春把春天给看过了,没有回去。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又来观看,可是春天马上又要消逝了,还是回不去。最后诗人深沉的一问,就把自己的哀情和盘托出。由于这种情是在非常亮丽的景色的比照下形成的,二者有了一种巨大的反差。这样的一种反差,就越发体现了哀情之重。所以王夫之曾经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六、以情、事结情
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岐王是皇帝的宗亲,名叫李范。崔九名叫崔涤,是当时和秘书监,是皇帝的近臣。在岐王宅里和崔九堂前,经常能够碰到李龟年。李龟年是盛唐时期著名的音乐家,受到唐玄宗的高度器重。这里“寻常见”与“几度闻”看似不经意,但是却流露出一种从容、闲雅。由此也从侧面反映了盛唐的那种弦歌燕舞的气象。可是时隔不久,历经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打破了大唐王朝的繁华,使得唐王朝的国力极度衰败,君臣离散。杜甫也辗转多地,最后来到了湖南的潭州。李龟年也流落到江南,每逢良辰佳日,便歌数阕,闻者莫不泣泪。两个同样流落到江南的故人,就在江南好风景这样一个氛围里见面了。江南的风景没有大的变化,可是人事已经剧变,唐王朝已经由盛转衰了,两个故人也由青年转成白发老者了。在这样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两人重新碰面。由今思昔,由衰忆盛,两个同样的沦落之人,必然产生巨大的情感波澜。可是,这些诗人却都压下不写,只是说“落花时节又逢君”,他们见面时的内心情感就留给读者去细心地体悟和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