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技巧
武汉大学教授
尚永亮
前人在论诗的时候多用法来代指技巧，认为至法无法。但是，初学诗歌写作，还是需要掌握一定的技巧的。如果没有先期技巧的培养，最后很难达到最高境界的。技巧的练习有一个过程，纪昀在《唐人试律说序》中说：“大抵始于有法，而终于以无法为法；始于用巧，则终于以不巧为巧。”这是技巧的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唐人诗歌技巧常用的有：
一、聚焦式
如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因为参加永贞革新而被贬到了永州，面临着一个极为严酷的政治环境。这首诗既是写景，同时又表现自己在极为艰苦酷寒的环境中执著的精神。作者先用一个“绝”一个“灭”，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给排除，从而就剩下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苍凉寒冷严酷的环境。可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有一个孤舟蓑笠翁，还有那儿坚执地垂钓。反映了一种在逆境中不肯认输，执著理想的这种精神。品读时，我们首先就会感觉到诗里面有一种冷峭的格调。这种格调又和他所使用的韵脚密切相关。他用了一个“绝”，一个“灭”，一个“雪”，这三个字都是入声字，斩钉截铁，而且非常的短促。由这样的韵脚，就表现了这首诗的基本格调。进一步读，我们又会发现一个绝妙之处，实际上这又是一首藏头诗，我们把这首诗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千万孤独”。作者就是在这样一种千万孤独的环境和心境中来执著自己的理想，来傲然挺立自己的精神。进一步来看，诗歌一开始就布置了一个非常大的环境，是千山，是万径，千山的鸟飞绝了，万径的人踪都已经灭掉了。然后逐渐地收缩，收缩到了一个孤舟，然后又由孤舟进一步地收缩，收缩到了一个带眘斗笠穿着蓑衣的老翁身上。进一步地又进行收缩，收缩到了老翁在垂钓的这个动作。由千山、万径、孤舟，最后收缩到最后垂钓的动作。表面看起来，这是一种越来越小的这样一种范围的营造，可是由于作者把他的主要精力投放到了最后“独钓寒江雪”这个画面上，那么这个画面就骤然之间得到了极度的放大，以致充斥着整个镜头。柳宗元使用这样一种聚集的方式，把镜头不断地拉近，不断地缩小。缩小之后，然后又把它放大，充斥整个画面，从而达到了艺术上的一个非常高的境界。
后人对这首诗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如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中说：“清极，峭极，傲然独往。”俞陛云在《诗境浅说续编》中说：“空江风雪中，远望则鸟飞不到，近观则四无人踪，而独有扁舟渔夫，一竿在手，悠然于严风盛雪间。其天怀之淡定，风趣之静悄，子厚以短歌为之写照。”可是这些评价似乎还没有完全揭示出这首诗在表现手法上不断的收缩，不断的聚焦这样一种妙用。
二、发散式
如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这首诗是柳宗元被贬到柳州之后写成的。到了柳州之后，他的心绪就比在永州的时候又苍凉了许多。史书上说他是“官虽进而地益远”，所以他思乡之情就越发的浓重。诗一上来就讲“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柳州一带的山往往是独自为体，而且是比较尖的。这个尖绝对不会像剑铓那么尖，这里有夸张的成分。作者在愁什么呢？主要就是乡愁。下面两句“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写乡愁，这样的乡愁的味道就十分浓烈。在这里，诗人使用了佛典中的一个故事，佛典中说，一佛出现，则百亿世界中有百亿身同时出现，是之谓千百亿化身也。和他一块同看山的是浩初上人，这是一个高僧，诗人就用佛典来强化自己的诗意。这两句诗使用了发散式的方法，把一身化为千亿身，这种发散式的手法运用到诗歌中，产生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南宋诗人陆游也曾经用这种技艺写了一首《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我们稍作比较，就会发现两首诗是颇有不同的：柳诗冷峭峻刻，陆诗平缓悠远；柳诗愁肠百转，陆诗逸兴遄飞。两首诗虽同用发散式思维，但陆诗散而不返，柳诗散而又聚。陆诗中每枝梅花上都有一个放翁在笑——这是其终极目的。柳诗中每座山头上都有一个子厚在望——其终极目的是故乡。
这么说起来，就是柳宗元写这首诗，发散只是一个手段。柳宗元写这首诗，发散只是一个手段，最后散上各个峰头的柳宗元聚焦到了一点，就是他的故乡。由此看来，这首诗又不是单纯的发散，而是散后又聚，从而就使得这首诗的集中度、深刻度要远胜其他诗作。
三、逆进式
逆进法，就是把物理空间朝着不利于主体的方向向前推进。这样一种方法，往往能够加倍地突出创作者那样一种浓郁的悲凉的情绪。
比如刘皂的《旅次朔方》：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诗歌写自己客居在异地的情形，诗人一上来就讲“客舍并州已十霜”。这里的并州就是现在的太原一带。说自己羁旅并州已经十年了，十年间无时无刻不思念自己的故乡咸阳。一个“日夜”说明他的归心之切。到了下两句，诗人转而向前逆进，本来是想回故乡的，可是现在的情势是什么呢？是“无端更渡桑干水”，没来由地让我从并州继续向北前进，渡过桑干水。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刚才所说的物理空间，确确实实朝着不利于主体的方向往前推进了一步，此时诗人倍感惆怅，说“却望并州是故乡”，原来是想回咸阳的，现在咸阳回不去了，让我待在并州也好啊，可是并州也待不成，我只好把并州作为我的故乡了，那种失落的情感就进一步加重了。一般来说，这些思乡的诗作，它往往是在故乡和他乡这样两极之间进行摆动。可是这首诗，在一般的思乡诗之外，又增加了一个地理空间，它既有故乡，又有第一他乡，还有第二他乡，形成了一个三元的结构。本来是想回故乡，可是回不去。不仅回不去，而且由第一他乡进而转至第二他乡，所以诗人的失落之情由此就得到凸现。进一步来看，这首诗的两个词语用得非常的好。作者完全可以用“十年”用“十载”，但是诗人却用了一个“霜”字，这就有了经磨历劫的味道，饱经风霜的味道。所以诗歌一上来，就把客居并州的那样一种艰难，那样一种羁旅之愁都体现出来了。第二个是“无端”，没来由地让我又渡过了并州北部的桑干河，心中极度地懊恼。所以通过这样一种字词，使得这首诗向前逆进。
古人对这首诗也有若干论价，比如像《唐诗摘抄》就评说这首诗：“咸阳即故乡，客并州非其志也，况渡桑乾乎？在并州且忆故乡，念渡桑乾，望并州已如故乡之远，况故乡更在并州之外乎？必批此句，言外意始尽。久客不归，复而远适，语意殊悲怨。后人不知故乡即咸阳，谬解可笑。”
四、从对面写
从对面写，实际上是一种视角的挪移，有的人又把这种方法称为悬拟法。所谓悬拟，就是遥想，揣摩对方行为的一种情形。
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年青时就来到了长安，他的家乡在山西。从山西来到长安，“独在异乡为异客”，于是心中就有些怅然，有些孤寂，有些索寞，就开始怀乡了。首句连用了两个“异”字，“异乡”指远离故乡的他乡，“异客”表明没有故交和熟人。由于既是“异乡”又是“异客”，前面这一个“独”字，就非常到位了。可以说，这个“独”，就是由两个“异”字把它给衬托出来的。由于独自在外，所以“每逢佳节倍思亲”。平常倒也罢了，但是逢到节日的时候，就加倍地怀念亲人。“每逢佳节”说明在这之前已经过了几个节了，每个节日都很思乡，但是九月九日尤其地思乡，因为重阳节是要登高远望的。一登高远望，物理空间骤然加大，远望而不能归，不是对自己的故乡更加思念了吗？所以下面紧接着写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他用了一个“知”，把一种或然的情况变成了必然的情况。意思是说，兄弟们这一天必然要登高，登高的时候就会想起我这个身在异乡为客的亲人。本来是作者想兄弟，却说兄弟想自己。本来是遥想兄弟可能会登高，却说成遥知兄弟一定会登高。由于有了这样一种转换，最后一个画面“遍插茱萸少一人”就水到渠成了。这样王维对他兄弟的思念，就比直说他想念兄弟要深化了很多。这样的写法，就是一种经过视角挪移的悬拟的手法，是从对面写来的手法。
运用这处手法的唐诗还有很多，比较著名的还有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42ff3f0102wzj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