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论诗词“老干体”
刘征 (树喜 )
当今诗坛,“老干体”为人诟病。其实,人们并没有为“老干体”准确定义,其批判也不免无的放矢,或将打击面扩而广之。
著名诗词家施议对认为,“当代大陆诗坛时兴干部体,盖源自五四时期胡适所提倡的白话词。既注重选材,表现时代精神,具生活气,又力求达到声情称调的效果。”(见《胡适诗词点评》中华书局2006年版)。其定义显然偏于褒义。其举例则是安徽女诗人、1945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宋亦英作“沁园春·喜安徽省诗词学会成立”:
时近中秋,月魄流辉,桂子飘香。
正盛典京华,欢腾薄海,斯文雅集,快聚庐阳。
旷代风光,人间正道,国运隆时文运昌。
诗世纪,看珠联玉唱,风起云扬。
吟坛一帜新张。愿余热余霞再发光。
倩赋笔吟笺,为歌四化,流风遗韵,来继三唐。
团结是期,他山共勉,收拾烟云入锦囊。
风流甚,是千秋事业,大块文章。
此词基本口语,不乏术语、口号。但善于铺排,层次有致,议论得体,显得庄重、典雅,以词贺会,相当得体。理应肯定和受到欢迎。
施氏将老干部体界定为“白话词”并不准确,因为直白和口语不是“老干体”的主要特征,李煜、李清照的词作口语直白而典雅,与老干体迥无干系。而当代批评者矛头所向,一般是指缺乏细节与形象,空泛概念,政治术语和口号入诗。从这样的视角,所谓老干部体,可概括为:白话,直话和大话。偏重豪放而不见幽婉,确实可以和胡适先生挂上关系。
胡适25岁时,作‘沁园春·誓诗”: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
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
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
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 且准备搴旗作健儿。
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
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
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此词,胡适自认为是“文化革命宣言”,亦被称为“文章革命范例”。
其又有“沁园春·新俄万岁”:
客子何思?冻雪层冰,北国名都。
想乌衣兰帽,轩昂少年,指挥杀贼,万众欢呼。
去独夫沙,张自由帜,此意于尽果不虚。
论代价,有百年文字,多少头颅。
冰天十万囚徒,一万里飞来大赦书。
本为自由来,今同他去;与民贼战,毕竟谁输!
拍手高歌,新俄万岁!狂态君休笑老胡。
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胡适白话入诗作品甚多,如老年诗:
不作无益事,一日当三日。
人活五十年,我活百五十。
有人说毛泽东“沁园春·雪”受了胡适影响,没有确证。若从大气宏阔,议论时事,豪言壮语看,确有共同之处。而毛泽东沁园春之恢弘,其中的风物形象、细节描写和气格,已超越胡大师多矣!
当代另外一位“革命老干部”是蒋介石。1909年其“述志”诗云:
腾腾杀气满全球, 力不如人万事休。
光我神州完我责, 东来志岂在封侯!
1925年初,蒋介石率军东征陈炯明,连克东莞、石龙、常平。2月10日,作《常平站感吟一绝》:
亲率三千子弟兵, 鸱鸮未靖此东征。
艰难革命成孤愤, 挥剑长空涕泪横。
1926年北伐时期,《江西日报》创刊,应江西省主席李烈钧之请,当时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作诗誌贺:
呀!好革命的怒潮啊!
呀!这掀天倒海的潮流,
竟已仗着自然的力,
挟着它从珠江来到长江了。
潮流是什么,是什么?
不是绿的水,是红的血和黑的墨。
今天我们的血已染红庐山的面,鄱阳湖的口。
这黑的墨,正拌着那红的血,
向着长江的水流去。
这新诞生的《江西日报》,
就是挟着这墨的力和着那血的力,
一直冲向黄河流域去。
呀!好革命的怒潮啊!
呀!好革命的势力!
这是纯粹的白话新诗,激烈而狂热。如果不看作者,很容易以为是郭沫若先生的作品。
如果说直抒胸臆,理论政治,呼喊口号就是“老干体”,我们穷本溯源,又可追溯到屈原的《离骚》请看-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以时事入诗,直抒胸臆,号呼呐喊,离骚是政治诗,时事诗。
再看李世民赐萧瑀诗: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唐太宗此诗,也是讲政治、说大道理的篇章。居高临下,皇帝气派,级别又高于老干部。
屈原是古代高官,李世民是皇帝,蒋介石、毛泽东无疑是当代级别最高的干部。胡适也是部长级,除做过驻美大使外还是民国政府总理的人选。他们的诗,能够统统冠之以“老干部”体吗?
关于老干体,涵义混乱,是耶非耶。有些老干部不写老干体,有些不是干部爱写老干体。有些老干体质量不错,有的非老干水平不高。
公平言之,老干部不乏精彩的篇章。毛泽东诗词自不待言,其他“老干”的作品亦有光彩之处。
朱镕基任总理时,在湘西留诗一首:
湘西一梦六十年, 故地依稀别有天。
吉首学中多俊彦, 张家界顶有神仙。
熙熙新市人兴旺, 濯濯童山意快然。
浩浩汤汤何日现, 葱茏不见梦难圆。
直言之,此律诗技巧不算高明。但情真意切,见亲民,见胸怀。在干部体中是言之有物的。九秩诗翁欧阳鹤,是中华诗词顾问,朱镕基同窗,写过长诗“镕基赞”,其七律“壬辰春韵 ”云:
环宇阴霾布满空, 神州今喜又迎龙。
五千年史资通鉴, 十亿人心向大同。
雷电交加需善策, 恫瘝在抱唤春风。
任他诡谲征程险, 我自扶摇上九重。
格律严整,气韵铿锵,给人以昂扬向上的力量。如果说是老干体,也是好诗;
旅美华裔诗丈谭克平,青年时代是飞虎队成员,曾任美国退伍军人联合会主席。可视为国际“老干部”。其“美大选的颜色革命”云:
红黄黑白皆良材,满腹经纶堪夺魁。
既有蛟龙身尽皙,岂无豪杰貌如煤。
诗人以黑人奥巴马当选总统为题,直击白描,却新鲜可读,颇有韵味,等等。
实际上,自从有了诗,就有白话(当时的语言)入诗、口号入诗、直论时事入诗;自从有了官,就有了官气的文字和诗词。我们当然不是要把“离骚”等归入“老干部体”。只是指出,这一诗法源远流长,早就是文章及诗词的一种手段或流派。
老干部体非是老干的专属品。毛泽东,陈毅、叶剑英等,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身为高干,尽力抛却概念套话,用风花雪月、红叶青松,残阳如血、胜似春光之类的形象元素装点自己的诗词,从而不同凡响。
中国人似乎憎官恨官,其实更爱官,羡官,想当官。“官本位”观念根深蒂固。这是老干体诗词深厚的社会基础。摆官架子说官话,做官样文章,在我们社会中是家常便饭或者时髦。请看今日之网络,企业团体甚至个人,并不是什么官方机构,却统统说自己的网站是“官网”;我们的大众包括诗人虽然不是什么官,常常以和某官的关系如何自豪,说话、写文章和作诗词,官气颇大,架子不小。这是社会浮躁、人心浮躁、文化浮躁的反映。诗词亦不能幸免。
就诗词手段而言,豪言壮语,概念口号,古已有之,不妨有之。不是不可,而是要有创意,令人耳目一新。如能和形象细节结合,便刚柔相济,熠熠生辉。
总之,老干诗词源远流长。非当代中国特有。老干体长短互见,亦有佳作好句,不宜一言一蔽之,全盘否定。而应作客观的分析,对于其不足或弊病,需对症下药,就是: 大处着眼,细部着手。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小题大做,大题细作。以细节和形象说话,是古来诗人成功的要诀之一。
于京西云闲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