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青衣
这一次,我从结局开始往回倒,就像倒一盒老旧的磁带,太狭长,太灰暗,只看见带子上隐隐绰绰的小人儿在跳。一字,一音,一腔,一调,一颦,一笑,一个回眸,一个亮相,一个水袖,一句话,说、唱、念、打——她是女人的筱燕秋,投了青衣的胎,便是水做的嫦娥了。雪花在怒放,剧场里的喝彩声阵阵高昂,剧场门口,筱燕秋比雪花舞得更悲壮——台上的筱燕秋下来了,她被弟子春来代替——这是她的谢幕方式,从此,流入灯火阑珊。筱燕秋其实早就下来了的,倔强地再要上去,悲揪的,是心底里的不甘。这也是筱燕秋最大的痛。
40岁的筱燕秋,像一汪水急冲冲地跌入岁月的深潭,回旋着,试图往上冲,猛地被青石硌痛。青春老了,梦却始终没有老透。流年艰苦卓绝,于筱燕秋,却也是弹指刹那,她还是《奔月》里的嫦娥,那个水做的青衣,她曾经怎样入目三分地演绎了一个飞天的怨女?跌落人间,又如何轻易着地?面对内心那个倔强的自我,若干年,筱燕秋经历了无数的战争,她跟世界斗,跟人斗,跟内部和外部不同的自我斗。还好有人记得,一个砖厂老板,管他轻狂什么,给她再次登台的机会,足够了。筱燕秋的梦就这样弹跳而起。
《奔月》是戏,青衣是角。角要有好身段,好嗓音,重要的,要有独生于青衣的质地和立意。筱燕秋便是为青衣而生,台上台下,是演,不是,是生,不是,举手投足,动若柔波,颦眉运眼,波涛流宕,是女人和青衣自然交融的极致。天生的青衣,不演戏,是对老天爷造人的不敬。筱燕秋把嫦蛾演绎得淋漓尽致,是她的命。她相信,她就应该一直在台上成就这样的嫦娥。筱燕秋是这样的青衣,她的弟子春来是另一个这样的青衣。一个人成不了一台戏,戏是人与人的关系,这次登台,她们分演AB角。
为还原20年的青衣,筱燕秋减肥,练声,争夺角位,跟老板上床,她拼力捕捉这一线生机,生怕它溜走。我们说,执着是循着生命中的美好可能不断去追寻和完善,但不是愚执,不是叫你为另一个高于你肉身的你来牺牲,或赴死。可是话说回来,庸世深沉,没有这份执着,谁又能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自己会跟你走到哪里?我坚信,每个人一定是有两我的,一个肉身凡胎,一个神魂精品,一个看得到,一个徜佯在肉身里却不时催你前行,或推你入深渊。他们相互支撑,映衬,等着生命被訇一声点燃,烘亮,从此鲜衣怒马。筱燕秋抓着两个不同的我敲敲打打,使之具有钢质。她奋力得有些邪气。可是不成痴,怎疯魔?
筱燕秋做到了,她再次把嫦娥演活。站在舞台上,她再次分不清她是筱燕秋,还是嫦娥,或者嫦娥就是筱燕秋,她们都会飞,往月亮里飞。筱燕秋下不来了,她固执地抢了春来的戏。
青衣其实没有那么柔软,戏有戏的命,人有人的命。戏韵行经之处,是一个女人的命运。20年前,筱燕秋也这样站在舞台上,是突然亮相的华彩,既怀柔又揣刺,既喜悦又苍茫。筱燕秋迷醉,也迷失,以为自己从此便是不落地的嫦娥,奔着月,高高地飞。筱燕秋找不到真实的筱燕秋了,连爱她的男人亲吻的,也只是台上的嫦娥。爱于筱燕秋,这是唯一,台下的她并没有得到,他的深情厚意都是给嫦娥的,寡凉的心满是恨意。如此才情筱燕秋,难免心气过高,又不通人情关系,心里容不下人,在跟A角的一次小口角里,终酿成她人生的大转折,从此她不再是天生的青衣。对筱燕秋,成也《奔月》,毁也《奔月》,半生折磨也《奔月》。
再往前倒,该是筱燕秋8岁时的光景了。在乡下,偶遇京戏,爱上青衣,紧行慢赶好几天才赶上。这一遇,便有了她一生戏与人生的悲欢交错。转回来,筱燕秋本该站在舞台上做嫦娥的,却因身体极限在医院跌入梦魇。一刹那,一定只是一刹那,春来代替筱燕秋上了台。
站在春来背后,筱燕秋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化妆谁便是嫦娥——春来也是天生的嫦娥。筱燕秋转身,她的飞奔是嫦娥的飞奔。嫦娥的飞,是吃错了药。筱燕秋也吃错了药,这样的一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也经不起低头一看。在时光的末端,以及时光的起点,筱燕秋在她的命里奔过来 ,转回去,再奔过来,像一条线,细细地累,缓缓地冲,訇地一声跌入谷底,垂直向下,人生倏而不见了。
命运决定性格,或性格左右命运。筱燕秋的悲剧,其实可以排除时代因素,这样的命运,任何时代都会有,他们为梦中的“嫦娥”被现实硌痛。这样的青衣,滔滔不绝地演自己的戏。 可是,人是人的关系,人却难得是人的结果。台上你是青衣,台下你得是你自己,油盐酱醋茶,远多于琴棋诗酒花。每一个阶段的人,都应该经营同一阶段属于他的成熟理性,要分得清戏里戏外自己角色的换位。
岁月已老,青春不会回去。穿行于《青衣》,我懂到骨子里去。是欢喜,是愁烦,尚不清楚。只知道,我也是青衣,若干年,我也在寻找我的“嫦娥”,她会訇然将我的生命擦亮。怕只怕,我不是那个天生的青衣,千回百转,注定不得。
2011年12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