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重读】“怎一个愁字了得！”

                                   “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词《声声慢》赏读思路
                                                范守纲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1084—约1155)以秀句佳构，独步词坛。自宋以降，李词广为传诵，素有好评。世存《漱玉词》一卷，凡45首。《声声慢》为其代表作之一，是高中语文教材的经典篇目。现试作解读。
      词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解读《声声慢》，自然需要了解李清照写作此词的历史背景。综观李清照一生，其词作大致分前后两期。前期生活优裕，夫妻情笃。虽说其父李格非、其夫赵明诚遭党人倾轧，也有起落，夫妻或作小别，但总体说来，生活安定，赏玩唱和，保持了文人雅士的志趣情态。后期则不然，金兵入侵，汴京陷落，兵荒马乱，词人只能举家南渡。在战火中，其殷富家业丧失殆尽。移居建康（南京）后，明诚又败于党争，罢黜还家，终于积郁而死。是年，李清照45岁。面对国破家亡夫死的沉重打击，李清照万念俱灰，心痛何剧！一场大病之后，她独守建康，万千哀愁，汇于一心，遂有一字一泪之《声声慢》倾诉而出。
    刘勰说：“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其幽必显。”（《文心雕龙·知音》）此是阅读箴言，循此而往，就能进入佳境。解读本词即尝试遵循此路径。
    “披文以入情”是第一步。这里强调“披文”（即读文）必须是熟读。朱熹说：“大凡读书，须是熟读，读熟了自精熟，精熟后理自见得。”（《朱子语类》卷七）这句话告诉我们：文章须读到精熟的程度，始能“入情”。就本篇而言，所谓“入情”者，即通过熟读，进入作品情境，感受作者李清照顿挫凄绝的情感，为深入赏鉴、品味全词提供基础条件。
    “沿波讨源”是第二步。这个“波”是作者的情感激流。读者一旦进入作品的特定情境，就能强烈地感受到作者情感的律动。顺着这股跌宕起伏的情感流，体味、推敲作者的遣词造句，就有词如己出的感觉。本词从“寻”字落笔，源于作者若有所失的心理。失国家，失丈夫，失依靠，失健康……失去这么多，她心犹不甘，于是她追索、要找回，便一“寻”再“寻”，一“觅”再“觅”， “寻寻觅觅”自然流于笔端，将“寻觅”一词叠用，把失去的眷恋之情、痛苦之意、不安之态表达得绵长悱恻，让人为之动容。 这是第一波。然而，去者已去，无法寻回，留给她的只有“冷冷清清”。“冷”是心冷，“清”是通透，表达作者对寻回的绝望。绝望之后是心伤，这是又一波。“凄凄惨惨戚戚”，由隐忍而抽泣、而痛哭，渐次加剧，写出了作者心灵挣扎的过程，她的哀痛何等深切！首句连用14个叠字，表达词人“追寻——绝望——心碎”的情感历程，是所谓字字血、声声泪。后人多赞李氏叠字之奇，不留凿痕。殊不知，此乃作者“情动而辞发”（刘勰语），“行之所当行也”（苏轼语）。首句为全词之第一层次。总写作者凄苦绝望的心境。
    继续“沿波讨源”。为了挣脱苦境，作者竭力将自己拉回到现实生活中。“乍暖还寒”写秋意难挡。在这凄冷的环境中，调养身心，几无可能。“最难将息”是力不能及的哀叹。万般无奈，词人以酒暖身，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心中愁苦，酒“淡”无味。一个“敌”字写出寒风肆虐、砭肌刺骨的惊悚。又无奈，词人裹衣出院。空中过雁立即引起她的关注。北雁南飞，正与词人的飘零身世相合。这自然又勾起她的悲哀。“正伤心”，直抒胸臆，已无掩饰。“却是旧时相识”，这里感情有一转折。伤心之余，大雁还带来对丈夫“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剪梅》）的深情回忆。经过那样“寻寻觅觅”而终无所得，想不到在伤心至极时还能见到“旧时相识”的见证，这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暖得来何其不易！作者用“却是”一词，抓住星点回忆，表现她对昔日生活的追念和珍惜。
    温情毕竟属于过去，回忆必然更加伤怀。目送飞雁，词人眼帘低垂，自然落到“满地黄花”。此刻，词人又何其沮丧。在她的眼中，“黄花”既失姿态（“堆积”），也无神色（“憔悴”），已经残破（“损”）。由花及人，想当年，“佳节又重阳”，东篱“黄花”，“有暗香盈袖”，“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花美人也娇；而如今，花不堪摘，人不忍睹。“有谁”悲怆一问，是问花，也是自问；是怜花，也是自怜。语意双关，今昔巨变，情何以堪！以上是全词第二层次：借饮酒、思雁、怜花，写心灵挣扎，无法排遣，难脱悲境。
    “守著窗儿”，写词人又退回室内。“守”依傍，守候。此时的“窗儿”是她唯一的依靠。空虚、胆怯、伤感充满心间。“独自怎生得黑！”连巴望天黑都不能够，煎熬难耐之情溢于言表。一个“独”字，尽显孤身无援之境，尽诉悲凉凄苦之情。“梧桐”“细雨”是典型的深秋之景。白居易《长恨歌》有“秋雨梧桐叶落时”佳句传世。词人此处用“更兼”将“梧桐”“细雨”联结起来，天未黑时还能区分，“到黄昏”，则昏黑一片，树、雨皆不能见，只能听到“点点滴滴”雨打树叶的声音（“点”在树叶之上，“滴”入泥土之中）。此情此景，这“点点滴滴”的又岂止是雨打树叶，它还分明一一敲击词人寂寞的心灵，是词人的点点心血，滴滴泪珠。后世词家称赞清照“其处后又下‘点点滴滴’四字，与前照应有法，不是草草落句，玩其笔力，本自矫拔，词家少有”（吴灏《历代名媛诗词》）。其实，这也是情到深处，字出笔端而已。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行笔至此，种种哀思，接踵而来，归结为词人一声深深的长叹。“愁”字很值得品味。世有“七情六欲”之说。无论是儒家还是佛门，喜怒哀惧云云，“七情”中并无“愁”字。可古典诗词中偏又多见“愁”字。李清照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句，范仲淹有“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句，贺铸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句，辛弃疾有“少年不识愁滋味”句，李煜有“问君能有几多愁”句，等等。可见“愁”字表达的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哀愁忧愁有之，愁闷愁苦有之，当种种复杂的情感汇于一身时，只能用一个“愁”字加以表达。对于李清照来说，心中悲苦怎么说也难以表达，于是选用一个“愁”字，但言不尽意，这才有“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慨叹。全词以有心无力的感叹作结，言尽而意不尽，让读者和作者一同沉浸在悲苦无告的意境中。
    这首《声声慢》确是李清照词作中的精品，也是宋词中的佳篇，千百年来广为传诵。关于文学作品的解读，有人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上述解读只是一己之说，难免有臆测的成分，笔者只是力求遵循作者的写作思路，“沿波讨源”，以“显”其“幽”。这是阅读的正道。写作此文还有一点是有感于中学语文课堂教学中，时见学生对文本有浅“读”辄止的现象。刚读完原作一两遍，即进入所谓“分析、评论”阶段，你来我去，大谈表现手法如何如何，遣词造句怎样怎样，结果把精品佳作丢弃一旁，记住的是空洞乏味、一无所用的“写作特点”之类。若我们的读者能够记住朱熹的“熟读成诵”，记住刘勰的“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将其运用于文学文本的解读赏析，必能静下心来，探得经典作品的精髓妙义。叶圣陶先生说：“作者思有路，遵路识其真。作者胸有境，入境始与亲。”（《语文教学二十韵》）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