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诗话之三十一:夢
唐•李贺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梦李白
唐•杜甫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纪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梦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境界!在现实世界中绝无可能发生的事,都可能乘着梦想的翅膀出现在你眼前。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往事,也能在梦中重新上演。你能在梦中重逢死去多年的亲友,也能在梦中飞越无比广阔的时空距离。正因如此,梦境历来是诗人最钟爱的国土。古往今来,诗国中留下了多少纪梦的名篇!李白梦游云霓明灭的天姥山,岑参在梦中行尽千里江南去寻访情人,陆游在梦中骑着铁马渡过冰河,欧阳修在梦中吟出了“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的佳句……
我是个多梦的人,几乎每天夜晚都要进入梦乡,甚至中午小睡片刻也会做个短梦,妻子和女儿常嘲笑我年过半百还停留在“多梦时节”。自己没有诗才不会写诗纪梦,便常常读些古人的纪梦诗,倒也不时得到会心的一笑,但更多的时候直读得热泪盈眶。
我缺乏想象力,即使在梦中也不敢像李贺那样飞上万仞青霄去俯瞰大地山河。我乎生最豪放雄壮的一个梦发生在幼年时:我独自攀登泰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着玉皇项走去。突然,前方的草丛里窜出一条大蛇,横在路中央昂首吐信,挡住了我的去路。……天亮后,我把梦中的遭遇告诉父亲。其实那时我不但从未登过泰山,而且压根没有任何登山的经历。我自幼随着父母生活在长江边的一个小镇上,周围几十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看不到任何山岭的影子。那年头老百姓的日用词汇表中根本没有“旅游”这个词,父母亲又终年劳碌,我哪里有机会见识远在千里之外的泰山?奇怪的是,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梦中所登的是泰山,还知道它的顶峰是玉皇顶,其实那些地名都是我从书上读来的。父亲听了我的叙述后,脸色变得十分严肃,问我后来究竟登上了玉皇顶没有?我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登上去了,父亲又反复盘问我是怎么登上去的?是那条大蛇自己游到别处去了?还是我从旁边的小路绕过去了?我其实已记不清梦中遇蛇以后的细节了,或许遇蛇后我就从梦中惊醒了,但我深知父亲是个很迷信的人,他尤其相信梦中发生的事都是现实生活的预兆。也许是受了什么占卜之书的影响,他坚信梦中捉到鱼虾或捡到鸟蛋都是不祥之兆,而梦到粪便倒反而是吉兆,等等。那时父亲的境遇一年不如一年,就格外希望生活中出现某种转机,哪怕是梦中的吉兆也会使他兴奋好几天。于是我就顺着他的愿望胡编起来,说自己后来不但登上了玉皇顶,还看到了一轮旭日。父亲兴奋得两眼闪光,但还有几分怀疑,几天后又再次盘问我梦中的细节。若干年后,我高中毕业,恰逢“文革”爆发,被发配到农村去插队,父亲还旧事重提,说我当年在梦里肯定没有登上泰山山顶,所以命中多有磨难……
梦既然能泯灭时光的阻隔,人们就有可能在梦中遇见生不同时的前辈,据说孔子经常梦到周公,如果好长一阵子没梦见周公,他就叹息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刘勰曾在梦中抱着礼器随孔子南行,醒来后大为欣喜。韩愈则常梦见李白、杜甫,作诗说:“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我的心坎里也珍藏着许多位敬仰的古人,却从来不曾与他们在梦中相见。然而机会终于来临了。1990年的一天,当时我正在写《杜甫评传》,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罢,我忽然在梦中见到了杜甫。他的模样就像蒋兆和所画的杜甫像,清癯,憔悴,愁容满面。他还开口说起话来,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可惜我没记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醒来后,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的梦境。我真的梦见杜甫了?名垂千古的诗圣竟然屈尊来到我这个凡夫俗子的梦中,是否意味着我的一瓣心香终于感动了他?
梦本来就是幻想的产物,而幻想正是灵感不可或缺的有力羽翼,诗人在梦中获得灵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从未在梦中写过诗,只有一次在梦中读诗、解诗的经历。那是宋代一位无名诗人的两句歪诗:“蛙翻白出阔,蚓死青之长。”我从前曾在一种诗话里读到它们,当时一笑了之,没有深究其含意究竟是什么。那夜在梦中突然想到达两句诗其实都是指字形而言,青蛙死后白色的肚皮朝着天,四只脚则蜷曲着伸向两边,状如一个“出”字。一条深青色的死蚯蚓弯弯曲曲的横在地上,状似一个草书的“之”字。两句诗虽然算不上什么佳句,但构思还是相当新颖的。这种读法似乎从未有人说过!我兴奋得从梦中惊醒过来,诧异为什么这两句早已淡忘的歪诗会突然入梦?更诧异自己怎么会在梦中对它们得出了全新的解读?没想到几个月后,我读到了西北师范大学尹占华教授写的《论打油诗》,方知古人早已解这两句诗为“死蛙翻腹似‘出’字,死蚓如‘之’字”。我在梦中的一翻思考全是白费力气!但无论如何,那个梦倒是值得一提的,我做梦时根本不知道古人曾有此解,我的解读确是独立思考的结果。可惜我没有在梦中解读什么重要的诗篇,象苏东坡在梦中听到杜甫畅谈其《八阵图》诗的旨意,真是千载难遇的好梦了。
我最喜爱的纪梦诗不是那些描写迷离恍惚的天国、仙境的,那样的境界高不可攀。我喜爱在梦境中重现人间生活的朴实无华的作品,诗人们与亲旧故友在梦中相逢的描写尤其使我感动。据说战国时的张敏曾多次在梦中寻访好友高惠,可是每次都迷路而返。沈约送别范岫的诗中说:”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后代的诗人或他们的亲友却常常在梦中飞越千山万水去看望对方,即使是幽明两界的重关险阻也隔不断他们的刻骨相思。杜甫的《梦李白》、苏轼梦见亡妻的《江城子》就是最杰出的代表作。
我做得最多的梦是平生往事的重现,说来也怪,我很少梦到考进大学以后的情景,我的梦境总是停留在三十岁以前。或者说我很少梦到比较愉快的经历,而总是在梦中重返那些饱经磨难的岁月。我曾在美国哈佛大学做过访问学者,还曾到韩国全南大学和台湾清华大学当过客座教授,那些经历都是比较愉快的,然而无论是哈佛的气象万千的图书馆,还是后两所大学的美丽校园,都从未在我的梦中留下任何踪影。我常常梦到的总是我插队的那个江南小村,那间在冬季的狂风中摇摇欲坠的小茅屋,以及淮北那个我曾做过“亦工亦农”的凌乱不堪的小车间。我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个小车间,总是看到车间里寂寥无人,几台微型车床锈迹斑斑,操纵竿上结满了蜘蛛网。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很想找人打听:厂里发生什么事了?螺丝车间是不是彻底停产了?那样的话我们这些知青靠什么为生呢?可是厂里人影也不见一个,只有满地的落叶随风乱窜,仿佛那是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刹。我从梦中惊醒时,心还在突突的乱跳,要过好久才能回到眼前的真实世界中来。
我梦见最多的人是我的父亲。父亲早在三十年前就抛下母亲和我们兄妹四人独自离去了,可是他曾无数次的走进我的梦境。梦中的父亲总是面容枯瘦,愁眉不展,惊恐不安,依然是他生前被批斗、被游街示众、被关进“群专”、被发配去劳改时的模样。梦中的我也像父亲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孤苦无助,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解救父亲,也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安慰他。然后,我突然惊醒过来,看到月光或灯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的光斑,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火车或轮船的汽笛声,便安慰自己梦中的事情早已成为过去,父亲早已长眠在钟山南麓的密林中。《琵琶记》里赵五娘为饿死的公公婆婆画真容时说:“我待要画他个庞儿带厚,他可又饥荒消瘦。我待要画他个庞儿展舒,他自来长恁面皱r我多么希望在梦中见到父亲的另一副面容:不那样枯瘦,不那样愁苦,不那样惊恐不安,可是这个希望总是落空。弗洛依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说:“父母在梦中表现为皇帝及皇后或国王及王后或其它高贵人物。”那真是十足的胡说八道!对我来说,父母在梦中依然是父母,而且依然是卑微、穷苦的草根百姓。也许是愁眉苦脸的父母在我心头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以总是以那样的面目频频人梦吧。
父亲离开人世已经三十年了,母亲病故也已十二年了。我当然很愿意在梦中与他们相见,可是我又怕在梦中见到他们的愁苦面容。我明白梦中所见只是幻觉而已,庄子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唐人李山甫说:“梦里输赢总未真。”尽管如此,像我梦见父母亲的那种梦境仍是使人不愿重逢的。按理说,既然梦中所经历的境遇往往是与事实相异或干脆相反的,那么人们应该情愿梦见坏事才对。假如你在梦中春风得意、诸事顺利,醒来后难免大感失落。唐人权德舆有一句有趣的诗:“举人看榜闻晓鼓。”试想一个举子正抬头看着自己金榜题名,却忽然被晓鼓惊醒,方知刚才的一番喜悦只是南柯一梦,那是多么杀风景!而在梦中遭遇不幸,醒来得知那只是虚惊一场,反而会给人带来欣慰之感。可是这样的推理必需一个前提,就是所梦见的纯属虚幻。否则的话,你在梦中经历的不幸之事全是曾经存在过的真实,即使你梦醒后会有几分得到解脱的轻松感,仍会使你泪湿衾枕,因为那些经历使人不堪回首。
我一定会继续做梦,也会继续读前人的纪梦诗。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