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佛座岭
出城,向西,五里远,有阴翳的山林,有阴翳的树木。经过佛座岭,那边就是另一个省了,说着另一种方言。
我一次次穿过河西那片阴翳的山林,心里也总是阴翳蔽日——既然没有明澈的阳光照到起伏的地面,我就和那些参差的树木一样,喜欢将自己的影子迅速藏起来,发散透心的凉爽。这虽有些古怪,却无分春夏秋冬,一直是我穿越佛座岭的感觉。
因为没有阳光穿透其中,山林的颜色总显得格外深邃。因而白天里也就有了子夜的神秘和宽厚——我喜欢这样的宽厚、神秘,它使人遐想到无穷的幽深与悠远。那些陡峭的斜坡,那些漫长的弯道,阴翳的树木始终遮蔽着忽左忽右的方向。我喜欢朝两边偶尔张望一下,大概就是想瞥见这道路忽左忽右弯曲的玄机,因为弯曲总会有弯曲的理由。
在这里,阴翳的高低就是那些参天大树的高低,上面则是明亮的蓝天边界。而底下又交织着众多的无名灌木,交织着鸟鸣的从容以及长尾巴野鸡陡然的惊慌——那些华彩的野鸡始终都只有一只,过一会又有一只,它从树林的一边飞向另一边,然后安静下来,咯咯的言语无迹可寻。我很奇怪这里树木的茂密,这要多少个春天才可以积存如此盎然的古意。难道就没有人来此砍柴么。
在如此阴翳的树林砍柴就有些俗气了。不过,在很早以前,砍柴或者打柴都应该叫做“樵”。那是一个孤独的“单音节”。这样的山林,或许还会有一两个清瘦的白发樵夫烂掉手中斧头的手柄。
或许吧。窥看山坡下那幽深的“十里洞”,据说洞底联通浩瀚的龙湖。早年,那些幽居的隐士肯定也有一两个清瘦的朋友,樵夫之外还可能有一两个黧黑的渔夫。而且,砍柴火的其实并不只有隐居“十里洞”里的寂寞老者,千年以前,还有来来往往的僧人留下了朴素的姓名。后来,有一个僧人放下了肩上青绿的柴火就立地成佛了——这地方就随之叫做“佛座岭”。那应该是师徒悟佛的所在吧。现在,阴翳的树林里仍有类似“靠椅”的巨石为证。但也有人说,那不只是攀援了青苔的普通的“石头”,而是漾着龙湖清水的石头的莲花。大约那些砍柴的僧人纷纷坐上去歇脚的时候,石头还是石头;而当某一个僧人忽然放得下沉重的柴火,揩一揩额头烦劳的汗珠,这石头也就同时“立地成佛”了——它在世俗的阴翳里“变形”,化作了阴翳闪射的微笑“莲花”。那么,这满山蜿蜒的阴翳就一直是佛的气息么?
我每次经过佛座岭的时候,总被这些阴翳的气息纠缠。它们从树巅垂落,向四面八方铺展。一会儿使我惊讶,那是陡起的风声折叠着满山的苍翠;可过了一会儿,我又能安静下来,那些阴翳的风紧贴着树叶的摇曳静止了鸟鸣。而更多的时候,它们使我想入非非——这里还有人吗?我是说,如此阴翳的树林里会有人吗?有或者没有,无关紧要。是我希望有人。但事实是,如果有了人的树林就不是纯粹的树林,即便一个苍颜白发的樵夫依树而立,即便一位打柴的安静僧人溪畔掬水。人的加入会不会使紧密的树林更加拥挤呢?或者它也肿胀着阴翳紧密的疼痛?正如眼下,这一条过境的蜿蜒公路,它长年累月纠缠着,剖开了山岭千百万年的苍老,使得这佛座岭不得不分出“左边的佛”和“右边的佛”,他们彼此答应了阴翳的回声。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有人的佛座岭是不是有更浓厚的烟火气息,或许当年那些打柴火的和尚也是有烟火气息的。慧能离家北行,据说给孤单的老娘留下了十两银子慢慢度日。正如某次我带领学生们来此郊游,有个男孩就蹙着眉问我,“砍柴火的慧能他认得多少个汉字呢?”那孩子的疑问是说若能得道也可从无字处得道。若是,我们念什么书,忙什么高考。不如就天天来此小坐一会儿,或者也捡些枯朽的树枝给烦劳的母亲做柴火。
这个提问惊出了我满身的冷汗,在千年之前,并不识字只是打柴火的慧能就这样改变了人类的认知方式,也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思想。我这个学生也在用他的怀疑使他的老师忽然之间有所“醒悟”。我联想到盛世的大唐,这边僻的“十里洞”也住着一茬茬无言的隐者;而悟性如此之高的慧能却也只能从五祖弘忍的座前暗夜里奔逃,隐遁五年而无处弘法。佛也阴翳重重啊。正如这眼前阴翳的树木,看似简单,其实深不可测。
我说,于无字处参悟人生那当然好。因为这里的树木奇多,高高矮矮,生生不息。它们不是一棵棵,而是起伏转折了整片的山林。它们在白云蓝天之下安安静静坐在奔走的斜坡上。那些向阳的树木可能更喜欢嫩绿的春天;而朝北的树木,则可能更喜欢下雪的北风。那条蜿蜒而过的公路好像一条风中飘着的布幡,却有着车水马龙的文字,那“嗡嗡——嗡嗡——”的,似乎并不是橡胶车轮“黑”与“白”的旋转,而仿佛就是这佛座岭日日夜夜念着的佛家经卷的蜿蜒。我时常想,当我们进入这样阴翳的山岭深处,佛经也是可以免了课诵的。因为你若屏息,就有树叶在风中辗转你的前世,有清风在四季里呢喃你的现在,而那些鸟雀反反复复鸣唱着南来北往的功利与精彩——那不只是诱惑,而更多提醒。我就知道,在佛座岭的那一边,纷纷繁繁的人众他们故意说着我们不一样的方言。他们日日夜夜也都在大地上忙碌,跟山这边的人一样——生活,很少有歇下来的时候啊。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个懵懂的少年,记得周末郊游的亢奋于此迅速迷失——我在一队喧嚣的人群里莫名其妙地落了单。四周树木众多,而人却只有零落的我一个……当我转不出这起伏的树林所起伏的阴翳之时,我只好在暮色里爬上最高的山顶,回望城市之夜,回望璀璨的灯火。这样,我才可以找准北向的归路。四十年前的朝雾暮霭使我习惯于独自进入这阴翳的佛座岭,行走或者静坐,思想或者发呆,我都愿意在这阴翳的树木里遮蔽自己的来路,遮蔽诱惑的去往。我想,我若能知道我自己的存在,若能倾听得我自己的心跳,树林里这样的紧逼也就会显得格外开阔。我会听见更扎实的神秘声响,无论它们来自更辽阔的天空或者更隐秘的大地。其实,关于读书识字的疑惑我也是很早就有的,我们若是听得见鸟语与风声,读书何为。以及,不远处二郎河的流水,它最动听的声音似乎唯有雨后的急促或者由此而下的山泉的绝响。当洪水浑浊地奔泻,却似乎又比阴翳里的清澈更有气势一些。
但在佛座岭,这阴翳的气势谁又可以听见呢?正如一个人安安静静无思无想的时候,其实他的思想正如六月的风暴,紧拧了时空旋转的信仰。
我常想,世事亦是如此吧。正如我现在敲敲打打的言语并不考究笔墨的逻辑,我乐意做一个白发的樵夫,一刀下去就是一束柴火。若有所得,那就无所谓获得的逻辑了。当然,你也别指望什么都可以被我这样一个人说清楚。正如这佛座岭上树木茂密的阴翳,当阳光都不愿意彻底穿透,你也就别指望那些枝叶与鸟兽等等存在的一切都被我看清楚,并且都我说出来。
我为什么要把这世间的一切都看清楚呢?任何人都可以亲自深入其中。清楚,或许当年坐在那块莲花一样的石头上的砍柴僧人最是清楚。他清楚他必须日日功课的柴火必然带着树叶的“新绿”或者陈年的“枯朽”;他清楚担在肩膀上的“轻”与“重”都是相同的分量;清楚脚底下山坡的“远”与“近”并无亲疏;以及黄昏之后,那间逼仄寮房里的火焰会有永恒的温暖——那应该是他所关心的,跟山脚下所有人家慢腾腾的炊烟有着同样的气息,同样的安详。
远去的钟声悠扬了振颤。现在也应该是这样的。山下有很好的“旅店”和“酒馆”,有些依然是仿古的“木屋”与“竹楼”,就错落在阴翳的树林里。而我来不来这里静坐,心里也有着同样的安静。因为我知道,出城,向西,五里远,有阴翳的山林,有阴翳的树木。而过了这茂密的佛座岭,那边就是另一个省了,那边的人故意说着另一种方言。
不过,我时常翻过这佛座岭,向大山的另一边张望,五祖寺的钟声离河西山并不遥远。若心静,一切就在我的脚边,在悉悉索索的苔藓和野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