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阳春面》备课札记
王泽清
《一碗阳春面》的内容很简单,母子三人到北海亭面馆吃了四次阳春面,碗数由一而二而三;仅此而已。但是,往往有这种情况,最朴素、最简单的,却是最感人的;这一篇课文就是这样。二十年几来,(我第一次教的是人教社1990年11月第1版《高中语文·第三册》上的课文,应该是国内第一个有《一碗阳春面》课文的版本)于此,我教了不下四次,每次都被它感动,感动得我在学生面前不能自持。这一次教,应该是我教学生涯中的最后一次了。备课时,我一边读,一边想:这最朴素、最简单的,何以如此感人的呢?一边把所想记在书上;寒假里,整理页码上天头地角的文字而成文,便有了这一篇札记。
一家三口第一次出现在面馆,作者写道:“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六岁和十岁左右的两个男孩子,一身崭新的运动服。女人却穿着不合时令的斜格子的短大衣。”平淡无奇,但不经意间点出三人的穿着;往下读,你才能体会到这“不经意间点出”的匠心。
钱梦龙先生在他的经典课《捕蛇者说》中,把课文主旨出现之前的铺垫与渲染称之为“蓄”。蓄得好,蓄得充分,蓄了一池水;水到,而后渠成或瀑泻。那么,在这里,这便是第一次“蓄”了。下面,我们看作者是怎么一次次蓄的。第二次,作者只交待了“那女人身上那件不合时令的斜格子短大衣”,如去年;略去两兄弟的衣着。第三次,说:“哥哥穿着中学生的制服,弟弟穿着去年哥哥穿的那件略大的旧衣服……”,母亲穿的仍是去年的衣服,但“有些褪色”。与第一次比,同中有异;其同其异说明了什么,这里无需明言;读到弟弟只能穿哥哥去年的旧衣服、母亲的短大衣已“不合时令”、以及“弟兄两人都长大了,有点认不出来了”时,我体察到了岁月的流逝与艰辛、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淡淡的沧桑感。
十几年过去,到了第四次,即最后一次,两兄弟是“西装笔挺,手臂上搭着大衣”,母亲是“身穿和服”。至此,同同异异,详详略略;其同异、对比、详略参差错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敲击着我们读者心的琴键。待得三个人身分明了,这便是水蓄足而泻;百丈之水,一泻千里,前此闪烁迷离到这里真相大白。面馆中人心里一定都在喊:你们终于来了!而读者,则得到了由晦暗不明到豁然开朗的阅读快感,其蕴含着的生活的真谛也随之温暖着我们的心。当然,此由蓄而泻的造势,并不仅是、甚至并不主要是其服装的描写;这是后话。
与此相应的,是母亲的要面及其语气、细节还有动作。第一次,母亲是“怯生生地问”;因为三人才要一碗面,所以如此。两个孩子呢,“躲在妈妈的身后”,望老板娘的眼神也是“怯生生地”;孩子小哇。第二次,母亲的语气同前;第三次亦同前;这两次作者皆略去了对孩子眼神的描写;为何略去?因为下一次的场景中他们是主角,母亲则退而为次;这便避免了平推,形成了反差。待得第四次,两个孩子已长成了青年,他们先“走了进来”,他们的母亲再“深深低着头走了进来,站在两位青年的中间”;孩子英俊伟岸,母亲言行如仪。我们恍然大悟以后,再回想前面母亲与孩子的“怯生生”与孩子的“躲”,其由抑而扬之深长意味,既让我们得到审美满足,也让我们进一步体会到作品的题旨。
亦与此相应的,是阳春面的碗数。第一次,三人只要一碗;可是,老板抓了一人份一堆后,“继而又加了半堆,……老板娘立刻领悟到,这是丈夫特意多给这母子三人的。”三人吃一碗半的量,从理论上讲,三人也只是半饱;如果老板不多抓半堆……。实际上,母亲吃没吃、或者吃多少?这里我先卖个关子,不说。第二次,老板娘建议老板:“……给他们下三碗,好吗?”老板不同意,为什么?“不行,如果这样做,他们也许会尴尬的。”是的,哪怕是走投无路的人,也有他的尊严,别人也应该维护和尊重他的尊严;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当今,一些大款赞助了贫困学生,唯恐大众不知道,并且一定要被赞助者如何如何对他们感恩戴德,每年什么时候一定要来看望他等等;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以课文中的老板参照,用鲁迅在《一件小事》中的话说,这不是榨出那些大款其皮袍下藏着的“小”了吗?到了第三次,两个孩子长大了,食量自然也大了,境况也有了些许好转吧,母亲要了两碗面,老板娘向老板喊“两碗”,老板应声答着:“好――咧!”,重复一下“两碗――”,却“把三碗的分量放进了锅里”。多温馨,多感人。此前,还有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十点刚过,……老板和老板娘立刻就把墙上挂着的各种面的价格牌,一一翻了过来。赶紧写好‘阳春面一百五十元’。”为什么,因为“从今年夏天起”,“阳春面的价格已经是二百元一碗了。”啊,涨价了,不但只让他们付没涨价时的钱,还多给了他们一碗的分量;彼处居然还有这样的世道、人心!吃完,作者写道:“作为年夜饭的阳春面”他们“付了三百元”,我们读者自然知道,他们吃了两碗,实际是三碗的分量;按现时的价,老板应该收多少钱,实际只收了多少,少收了多少。――我居然这样给他们算帐,真是亵渎了那般世道人心。
第四次,即最后一次。十几年了,人们每年都盼望他们来,可是每年他们都没来;这一年人们心里仍然盼望着,但也清楚:今年他们仍然不会来了吧。所以,当母亲问:“唔……三碗阳春面,可以吗?”话刚一出口,“老板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十几年前的景象与眼前“重叠起来了”;在前面“蓄水”的语境中,这可是提闸了啊,几乎是同时,就要大开闸门放水了。提闸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瞬间”的过程,开始提闸在此前的一刻,母亲走到两个儿子中间,三人排在一起,“店里的人们,一下子都屏住了呼吸,耳朵也竖起来了。”不说这事儿,接着母亲用谦婉商榷的语气要面的话题讲。于此,一个温良的日本女人形象再一次跃然纸上。这碗数由“一”而“二”再曲折而“三”,其中所含的意蕴与妙处前面已述了一些;于此,我再择其一二述之:三人只要一碗面吃,是需要勇气的;所以,第三次吃面的插叙中哥哥有这样的话:“这时我想,决不能忘记母亲买一碗阳春面的勇气。”正是有这勇气的鼓励,用后来弟弟的话说:“使我们三人同心合力,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另,与母亲谦婉商榷的语气不同,弟弟补充说:这一次是“特意来拜访”,是“这生平第一次的奢侈的行动”,这才再一次点出“想要麻烦你们烧三碗阳春面”,回到母亲的话题上;其“特意来”、其“奢侈”的含意不言自明。而老板的回应呢?在兄弟两人介绍这些情况以后,在文末:“‘好咧――阳春面三碗――’可泪流满面的丈夫却应不出声来。”(字面上是应老板娘的)到这里,这“三碗”的多次出现;其照应、其反复是如何深化和强化主题的,看官自可参出。
再与此相应的,是“二号桌”与“预约席”的牌子。第一次,老板娘把母子三人领到二号桌,不是偶然的,因为二号桌“靠近暖气”;第二次,也就是第二年,作者不经意地点出“老板娘将他们带到去年同样的二号桌”;我这里说的不经意,不仅有自然地、不起眼的之意,更多的是指让读者感觉不到作者的藏起来的匠心。第三年,老板夫妇有预感了;或许,上一年“明年还能来吃就好了”这不经意的暗示也加强了老板夫妇的预感吧,“二号桌,在三十分钟以前,老板娘就已经摆好了‘预约席’的牌子。”三人来了以后,老板娘却又把牌子“藏了起来”,这个细节暂时不说。后来,“又是一年的大年夜”,“晚上九点一过”,如上,“可是,没看到那三人的身影。”“一年,又是一年,二号桌始终默默地等待着。可母子三人还是没有出现。”要是出现,情节就落入俗套了;就只在“情理之中”而不在“意料之外”了。叙事性作品,其情节讲究的就是乍一看在意料之外,怎么会是这样?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母子三人再也没出现,而老板不但没有拆去“二号桌”,“反而把二号桌安放在店堂中央”,当然放上了预约席的牌子。顾客感到奇怪了,预约了,怎么没人来的呢?而且十几年都是这样。“于是,老板夫妇就把‘一碗阳春面’的事告诉了他们。”再于是,“二号桌成了‘幸福的桌子’”。到这里,不仅是结构上又一次点了题,而且作品的主题因“二号桌”与其预约席的牌子这道具一起随着情节的延宕得到了升华。“二号桌”成了一个象征。当然这只是第一次升华。我们还应该注意到,二号桌第一次、甚至第二次出现,也是由作者不经意地点出的。不经意点出什么,有的后来还逐步加深附着在它上面的某种意义,这也是课文的一个写作特点。
回到“蓄水”的语境。为了拦住满满一池水以收开闸后一泻千里的效果,作者在这里把“蓄”的功夫做到了极致;换一个说法,即为了后面的“擒”,作者先放开手脚最大限度地“纵”。你看,作者似乎忘了母子三人而去写别的内容;写北海亭面馆加入了同一条街的商店会、而且是主要成员,写大年夜他们的朋友近邻都来,“今年的大年夜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作者也不经意地提醒我们读者:他并没有真忘,面馆中人也没忘;朋友们嘴里没说,“可心里都在想着,今年二号桌也许又要空等了吧。”而且,又摆上了“那块‘预约席’的牌子”。不说道具在这里又一次被用活了,单看:马上人就来了,这会儿却说“又要空等了”。字面上仍故意朝远处“纵”,是为“故纵”,用的却是“也许”这个词,是揣测语气。细心的读者不难看出其“欲擒”暗示。
其擒纵最突兀处在“北海亭里的热闹气氛到达了顶点”的时候。
“就在这时,店门被咯吱咯吱地拉开了。”难道是那母子三人来了!“人们都向门口望去,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可是,来的是两位青年,“这时,大伙都松了口气,随着轻轻的叹息声,店里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这叹息声表达的遗憾溢于众人之言表;以为是意外的惊喜,却仍是意料之中的遗憾:母子三人今天又不会来了。明明来了呀,这两位就是当年的孩子呀,可是老板却对两位说:“真不凑巧,店里已经坐满了。”明明二号桌还空着呀,等的就是你们呀!作者却有意让思维的惯性束缚住面馆中的所有人,不容他们哪怕是稍微仔细地打量一下来人;当然,也束缚住我们读者。
为什么“不容”?因为母亲随后就要出现了,作者还在“蓄”,还要“纵”;母亲的衣服当然变了,她“身穿和服”,因此,一屋子的人没认出她来也在“情理之中”。当母亲说:“唔……阳春面三碗,可以吗?”还是那个语气,还是那个句式,只这里讲的是“三碗”。至此,作者才“纵”,才提闸进而一下子开满闸“哗”地放水。一切是那么的突然;想一想,又是那么的必然,那么的自然。作者的铺垫渲染功夫、即“蓄势”,亦即欲擒故纵的手法的运用,可谓登峰造极,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下面,内容与情节如骏马纵而后款款地踏青,如百丈之水泻而后缓缓地流淌。众人与老板夫妇的反应以及情节的发展这里我就不赘言了,我只想指出两点:一是哥哥的话中说到:“还没开面馆的弟弟,现在京都银行里工作。”此前承第三次吃面时也是哥哥的话“弟弟长大成人后,想开一家日本第一的面店……”,后启老板娘与老板“阳春面三碗”的一喊一应;于是,这母子三人吃阳春面、具体一点说,是“头碰头吃一碗阳春面”的寓意得到了充分的、也是最后的升华。这个升华的过程各个轨迹也值得我们品味。如前面插叙的内容中,弟弟的作文提到吃一碗面的时候老板夫妇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且还谢谢他们、祝他们过个好年等等;因此,弟弟才有“想开一家日本第一的面店”愿望、并还在心中喊:“不能失败!要努力!要好好活着!”以后开了面馆也要像老板夫妇对待他们那样对待顾客。(这“要好好活着”又可以与初中教材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中“好好儿活”联系起来理解)
二是细节。这兄弟二人述说这些年的时候,听得“老板夫妇,泪珠一串串地掉下来”。如果这平常了些,那最精采的则是蔬菜店老板,“嘴里含着一口面听着,直到这时,才把面咽下去”;读到这里,我似乎看到了他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听到了他因咽下去而发出的“咕嘟”一声。
其他地方也有不少的细节值得琢磨。第一次吃面时,母亲吃没吃?应该说,母亲或者吃得极少,或者没吃,或者假装着吃。请看:当“母子三人立即围着这碗面,头碰头地吃了起来”的时候,下面的细节是:“‘妈妈也吃呀。’弟弟夹了一筷面,送到妈妈的口中。”多好的母亲,多细心的儿子。第二次吃面时,母子三人坐下后,老板“并将已经熄灭的炉火重又点燃起来”。这时,在老板夫妇眼里,他们还不是后来的“母子三人”,只是一般的顾客,顶多是第二次来的回头客而已,而且这又是大年夜十点以后“正想关门打烊的时候”,当然也是店主最疲劳的时候,老板却重新点燃起炉子为他们做面;老板夫妇善良的心地由这个细节折射出了明亮的光辉。吃完,兄弟二人分别说:“今年又能吃到北海亭的阳春面了。”“明年还能来吃就好了……”。读到这里,我们何又不想到其去年?作者谋篇布局时,何又不想到下一年与十几年后的那一年?这些细节,有的同时也是潜台词,也是暗示,也是伏笔。
第三次吃面时的细节更值得一说。“从九点半开始”老板夫妇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十点刚过,“雇工们下班走后”,老板夫妇“立刻就把墙上挂着的各种面的价格牌,一一翻了过来。赶紧写好‘阳春面一百五十元’”;因为涨价了,老板夫妇要给他们吃原来价钱的面,而又不想让他们知道。更传神的是预约席的牌子。前面我说的是老板夫妇有预感,才放了“预约席”牌子的,彼其一,其二,这是为他们母子三人留着的;而他们来了,老板娘却“若无其事地将桌上的那块‘预约席’的牌子藏了起来”,为他们留着,但又不让他们知道,此放牌藏牌与刚才翻牌写牌、亦与前他们要一碗而却偷偷地给他们放“一人半份的”、要两碗却“把三碗面的分量放进了锅里”一脉相承。其意味亦承亦浓;咀嚼玩味之,我不由得感叹:多细腻,多温馨、多感人、多尊重人啊。
再看,三人诉说往事时,老板夫妇听着;听得泪水夺眶而出;夫妇两人“在柜台的深处,……面对面地蹲着,一条手巾,各执一端”擦着泪水。情节只让你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而细节则让你怦然心动;以此观之,看官诸位,以我言为是否?
每一次吃面结束也值得一说。第一次,“‘承蒙款待’母子三人一齐点头谢过”,老板夫妇亦谢过他们,并祝他们“过个好年”;多鲜明的一幅日本风情画。第二次,作者在老板娘祝福语的前面加了一个“对着他们的背影”这样一个镜头。第三次,老板夫妇被他们的事迹深深地感动了;结束时,三人是“深深地低头道谢”;老板夫妇呢,“大声地向他们祝福着,目送着他们远去……”,其意境同前。读到这异中有同的二、三两次,我们可以想像一下,其同为:三人越走越远、身影同时也越来越小,而店主却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久久地,真诚地……。于此,我不由得想起这样的诗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异国小说与我古诗,其表现手法竟然异曲同工!而最后一次,作者给出的则是一个“白雪”、“清风”与“摇曳着,飘着”“写着‘北海亭’面馆的布帘子”的意境。“一切景语皆情语”,其语抒如何情、其境显如何意,读者亦自可参出。
后记:
识字起阅读至今,能让我手不得释的书有这样两类;一类以情节取胜。读到深夜,还“欲知后事如何”,还欲听其“下回分解”;而一旦知道了其后事,往往心里自语:原来是这样,便再也不想读第二遍,甚至为读了它而后悔;近二十年来,我已基本不读这一类书。
另一类则是读了还想读,一遍遍地“温故”,便一遍遍地“知新”,且越读越觉得有味,越得到陶冶。听老师说起过一位知名学者(好像是刘大年),别人问他《红楼梦》读了多少遍,他说不知道;别人不明就里,他解释说,一年至少读一遍。而茅盾可背出《红楼梦》,你说他读过多少遍!据说,小泽征尔听民乐《二泉映月》听得流泪了,并“扑通”一下跪下来,说:这样的音乐应当跪着听。爱因斯坦说:“对于巴赫,只有聆听、演奏、热爱、尊敬,并且不说一句话。”对我而言,《一碗阳春面》就是这样的作品。
检点平生,有关教育教学的文章发表的已有七十多篇,散文杂文也能写一些;但是,出心而写、边写边被感动着,不为发表,只想把自己所理解、所感动的东西写下来,只有这一篇。春节期间,在书房里整理课本上的批注,边整理边打字,客厅电视机的歌声笑声时时传来,我闻而不听,一直沉浸在北海亭面馆感人的意境中;心潮时时涌动,眼睛是湿湿的。开学前,初稿甫成;后来,利用空隙时间作些打磨、润色。是为此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