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四)
醉 歌〔宋〕陆游
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
不得为长虹,万丈扫寥廓。又不为疾风,六月送飞雹。
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穷边指淮淝,异域视京洛。
於乎此何心,有酒吾忍酌。平生为衣食,敛版靴两脚。
心虽了是非,口不给唯诺。如今老且病,鬓秃牙齿落。
仰天少吐气,饿死实差乐。壮心埋不朽,千载犹可作。
关于“心虽了是非,口不给唯诺”
游国恩、李易先生《陆游诗选》注曰:“口给,口才敏捷。唯诺,答应之词。二句是说见到上官时,自己心中对于是非是明了的,而嘴里却不会唯诺应对。”(第 133 页)
按:“口给”固然是口才敏捷的意思,但这里的“口不给唯诺”却不可以剥出“口不给”三字来,认作“口给”的反义辞。
“不给”,有不能供给之义,如《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楚潘党曰:“兽人无乃不给于鲜?”《晏子春秋·内篇·问下》曰:“春省耕而补不足者谓之游,秋省实而助不给者谓之豫。”《孟子·告子下》曰:“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晋颜延年《陶征士诔》曰:“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唐李贺《感讽》诗五首其一曰:“合浦无明珠,龙洲无木奴。足知造化力,不给使君须。”
又有不能应付或完成之义,如《左传·襄公三十年》载楚薳罢曰:“吾侪小人,食而听事,犹惧不给命,而不免于戾,焉与知政?”又《定公四年》载卫子鱼曰:“臣展四体,以率旧职,犹惧不给,而烦刑书。”
陆游此诗之所谓“不给”,以此二义释之,皆可通。这两句合上文“平生为衣食,敛版靴两脚”云云串解,大意是说:这一辈子为了生活,不得不出来做官,心里虽然也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在上官面前,嘴上一叠连声地说“是是是”、“对对对”还来不及呢,哪敢说半个“不”字!注者恰恰把诗人的意思给弄颠倒了。
应当说明的是,陆游在一些重大问题上,还是敢于发表意见的,并不像封建社会中大多数官僚那样唯唯诺诺,只知明哲保身。但他也不可能事事都锋芒毕露,总难免有委曲求全的时候。他为此而感到人格扭曲的痛苦。“平生”四句,正是他严肃而严厉的自我反省。
附及,陆诗“心虽了是非,口不给唯诺”二句,乃从苏轼《戏子由》诗“心知其非口诺唯”句化出。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未及征引,故为拈出。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五)
三山杜门作歌(五首其三)〔宋〕陆游
中岁远游逾剑阁,青衫误入征西幕。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闻角。画策虽工不见用,悲咤那复从军乐。呜呼,人生谁料老更穷,麦野山村白发翁。
关于“青衫误入征西幕”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青衫〕古代书生的服色。”(第 144 页)
按:《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载,太宗贞观四年制,“三品已上服紫,五品已下(按:当作‘上’)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以青”。高宗龙朔二年,司礼少常伯孙茂道奏称:“深青乱紫,非卑品所服。望请改八品、九品着碧。”从之。上元元年八月又制,“文武三品已上服紫”,“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由于青色为最低级官员的服色,故唐代诗人多以“青衫”指称。如耿湋《过三郊驿却寄杨评事时此子郭令公欲有表荐》诗曰:“冉冉青衫客,悠悠白头人。”张籍《寄洛阳孙明府》诗曰:“赤县上来应足事,青衫老去未离身。”元稹《闲》诗二首其二曰:“青衫经夏黕,白发望乡稠。”又《和乐天示杨琼》诗曰:“青衫玉貌何处去,安得红旗遮头白?”白居易《琵琶行》诗曰:“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又《送令狐相公赴太原》诗曰:“青衫书记何年去?红旆将军昨日归。”皆是其例。
《宋史》卷一五三《舆服志》五《诸臣服》下载,宋初“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神宗元丰元年,“去青不用,阶官至四品服紫,至六品服绯”,“九品以上则服绿”。高宗“中兴,仍元丰之制,四品以上紫,六品以上绯,九品以上绿”。虽自元丰以后“去青不用”,但宋人诗词仍沿袭唐人,以“青衫”指称卑官。如梅尧臣《闻尹师鲁赴泾州幕》诗曰:“青衫出二崤,白马如飞电。”欧阳修《圣俞会饮》诗曰:“嗟余身贱不敢荐,四十白发犹青衫。”又《哭圣俞》诗曰:“昔逢诗老伊水头,青衫白马渡伊流。”又《镇阳读书》诗曰:“青衫缀朝士,乃弃数亩桑。”又《读徂徕集》诗曰:“昨者来太学,青衫踏朝靴。”又《送荥阳魏主簿广》诗曰:“青衫靴两脚,言色倩以温。”又《送道州张职方》诗曰:“桂籍青衫忆共游,怜君华发始为州。”又《书怀》诗曰:“青衫仕至千锺禄,白首归乘一鹿车。”又《乞药有感呈梅圣俞》诗曰:“忆昔初识面,青衫游洛中。”石介《左绵席上呈知郡王虞部》诗曰:“主人鬓发无多白,幕客襕衫依旧青。”又《访竹溪呈孟节兼有怀熙道》诗曰:“一片青衫非富贵,千竿绿竹好生涯。”孔武仲《与陈董二君相会于真州经月甚乐诗寄董陈君兼感存没》诗曰:“青衫脱去谁同老?白首追随尚有君。”孔平仲《次韵孙享甫见寄》诗曰:“半世青衫贫为禄,新秋明镜老催颜。”王安石《忆昨诗示诸外弟》诗曰:“身着青衫手持版,奔走卒岁官淮沂。”苏轼《送刘道原归觐南康》诗曰:“青衫白发不自欺,富贵在天那得忙。”又《满庭芳》词曰:“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均可参看。
陆游诗所谓“入征西幕”,指其孝宗乾道八年三月(1169)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当时,他的官衔是左承议郎、权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见《渭南文集》卷十七《静镇堂记》文末具衔)。承议郎为从七品官(见宋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卷六一《官品门·官品》),官服为绿色。因此,这里的“青衫”也是指自己当时所着的绿色官服,言下有嗟叹官品卑微之意。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六)
读 书〔宋〕陆游
读书四更灯欲尽,胸中太华蟠千仞。仰呼青天那得闻,穷到白头犹自信。策名委质本为国,岂但空取黄金印。故都即今不忍说,空宫夜夜飞秋磷。士初许身辈稷契,岁晚所立惭廉蔺。正看愤切诡成功,已复雍容托观衅。虽然知人要未易,讵可例轻天下士。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关于“士初许身辈稷契”等四句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正看句〕杜甫诗:‘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诡有出奇成功的意义。这是说因为对于敌人,愤恨切至,有出奇成功的可能。〔已复句〕雍容,有威仪。观衅,伺候缺点。《左传》宣公十二年:‘观衅而动。’这里指出已经威风十足地托词伺候敌人的缺点。”又说曰:“淳熙九年诗。在这首诗里,陆游写出在南郑前线功败垂成的伤感。士初以下四句,指出有共同主张的大臣,为了个人的前途,不能顾全国家利益,以至一边才有出奇成功的可能,一边却在托词伺候敌人的缺点不愿作战。此处疑指虞允文、王炎的关系。二人最初都主张对金作战。后来关系坏了,王炎自请罢职。周必大《省斋文稿》卷十四《王炎除枢密使御笔跋》言:‘炎与宰相虞允文不相能,屡乞罢归。’同卷《改左右丞相御笔并御批诏草录跋》又言:‘允文独相久之,言恢复,寖不验,且以专政,稍失众心。’皆可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86 页)
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卷一四注曰:“‘士初’以下四句,疑指虞允文、王炎二人,二人最初俱主对金作战,其后关系变坏。周必大《省斋文稿》卷一四《王炎除枢密使御笔跋》云:‘炎与宰相虞允文不相能,屡乞罢归。’同卷《改左右丞相御笔并御批诏草录跋》云:‘允文独相久之,言恢复,寖不验,且以专政,稍失众心。’王炎于乾道八年九月自四川宣抚使内调为枢密使,次年正月罢枢密使,见《宋史》卷二一三《宰辅表》。俱可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3 册第 1142 页)
按:说此四句指虞允文、王炎二人的关系,这意见有一半是对的,但还有一半似应斟酌:陆游对虞、王二人的态度并非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他明显站在王炎一边,这四句诗的矛头都是指着虞允文的。
“诡成功”,《汉书》卷七五《京房传》载房上封事曰:“今臣得出守郡,自诡效功,恐未效而死。”唐颜师古《注》曰:“诡,责也。”释为“出奇成功”,恐不确。
“雍容”,《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又卷一二九《货殖列传》载:“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汉书》卷八三《薛宣传》载:“宣为人好威仪,进止雍容,甚可观也。”晋傅毅《舞赋》曰:“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综合以上诸书证,可知“雍容”有气度大方、从容不迫之义。陆诗用来和“愤切”对举,显然是指宽缓不急,但隐含贬意,与以上为褒义者略有不同。注者释为“威风十足”,似不甚妥。
“观衅”,《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晋士会曰:“会闻用师观衅而动。”晋杜预《集解》曰:“衅,罪也。”唐孔颖达《正义》曰:“‘衅’训为‘罪’者,‘衅’是间隙之名,今人谓瓦裂、龟裂皆为‘衅’,既有间隙,故为得罪也。”则“观衅而动”是说须看到敌方有机可乘,方可出师讨伐。注者释为“伺候敌人的缺点”,表达尚不够精切。
更重要的是,像“正看”、“已复”这样的关联句,所表示的是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而非同一时间中的并列关系。陆游别首《燕》诗曰:“初见梁间牖户新,衔泥已复哺雏频。”句式正同,可以对勘。《燕》诗是说:刚见新燕飞来我家窗户、梁栋间不久,已见它们衔泥垒窝、哺育小燕了。
因此,“正看”两句不可能是说王炎一方如何,虞允文一方又如何;而只是说虞氏一方:刚看他愤切地主张北伐,克期成功;没过多久却又看他并不着急,托辞要等到金人有空子可钻时再发兵。
考《宋史》卷三八三《虞允文传》载:“(高宗绍兴三十二年二月)允文充川陕宣谕使。陛辞,言:‘金亮既诛,新主初立,彼国方乱,天相我恢复也。和则海内气沮,战则海内气伸。’”又载:“(孝宗隆兴元年六月)允文入对,言:‘今日有八可战。’”又载:“(乾道八年九月)允文力求去,授少保、武安军节度使、四川宣抚使,进封雍国公。陛辞,上谕以进取之方,期以某日会河南。允文言:‘异时戒内外不相应。’上曰:‘若西师出而朕迟回,即朕负卿;若朕已动而卿迟回,即卿负朕。’……使蜀一岁,无进兵期。上赐密诏趣之,允文言军需未备。上不乐。”则虞允文对待北伐的态度,前后、言行确有不同,一如陆游所讥。
又考《宋史》卷三四《孝宗纪》二、卷二一三《宰辅表》四,乾道五年(1169)三月,以王炎为四川宣抚使,仍参知政事。六月,虞允文自四川宣抚使召除枢密使。八月,虞允文自枢密使除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七年(1171)七月,以王炎为枢密使、四川宣抚使。八年(1172)二月,改尚书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左右丞相,虞允文自尚书右仆射除左丞相,兼枢密使。九月,诏王炎赴都堂治事,虞允文罢左丞相,充四川宣抚使。九年(1173)正月,王炎罢枢密使,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可知自乾道五年至八年,王炎镇蜀期间,虞允文在朝为宰相。王炎未能对金用兵,或由于虞允文当政,“托辞观衅”,不予赞成。二人不和,当与此有关。
又据《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载:“王炎宣抚川陕,辟为干办公事。游为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陆游《渭南文集》卷八有《谢王宣抚启》曰:“杜门自屏,误膺物色之求;开府有严,更辱招延之指。衔恩刻骨,流涕交颐。”又曰:“病骨支离,邅途颠沛。驽马空思于十驾,沉舟坐阅于千帆。方所向而辄穷,已分甘于永弃。侵寻末路,邂逅赏音。招之于众人鄙远之余,挈之于半世奇穷之后。夫富贵外物,唯事贤可谓至荣;父子虽亲,然相知犹或不尽。曾是疏远至孤之迹,又无瑰奇可喜之能。不知何由,坐窃殊遇?称于天下曰知己,谁或间然?虽使古人而复生,未易当此。”又其《剑南诗稿》卷二十《怀南郑旧游》诗曰:“南山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可见他感王炎知遇之恩,且与王炎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因此,他对虞允文不满,是很自然的事情。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七)
溪上杂言〔宋〕陆游
溪上之丘吾可以休,溪中之舟吾可以游。一裘虽弊可度风雪虐,一箪虽薄未有旦夕忧。愧于此心鼎食其敢饱,负其所学蝉冕增吾羞。古人谁谓不可见,黄卷犹能睹生面。百谷薿薿知稷功,九州茫茫开禹甸。巍巍成功亦何有,治乱但如翻覆手。逢时皆可致唐虞,比身管乐宁非苟。树桑酿酒蕃鸡豚,是中端有王业存。一朝遇合得施设,千载始知吾道尊。
关于“逢时皆可致唐虞,比身管乐宁非苟”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唐、虞〕相传是中国古代的黄金时代。〔比身句〕管指管仲,辅助齐桓公成为霸主;乐音悦,指乐毅,辅助燕昭王打垮齐国。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后来辅助刘备,造成三分中国的形势。陆游说自比管乐,岂不是太苟且了?应当树立恢复中原的信心,不当止顾一隅。”(第 119 页)
按:这里的“唐虞”,主要还是指人,即唐尧、虞舜,儒家所推崇的上古时代的圣君。“致唐虞”,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意。在陆游看来,管仲的功业只不过是使齐桓公当上了春秋时诸侯国的霸主,乐毅的成就只不过是使燕昭王取得了大破齐国的军事胜利,都算不得什么。诸葛亮以管、乐自比,标准未免定得太低。而陆游的理想,则是要像杜甫所提出的那样,辅佐君王,使之超过尧和舜。他认为,只要生逢其时,得到施展的机会,这伟大的抱负是能够做到的。
《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载,神宗曾问安石:“唐太宗何如?”安石答道:“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又载,神宗对安石说:“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二子诚不世出之人也。”安石却说:“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卨;诚能为高宗,则必有傅说。彼二子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陆游这两句诗的意思以及表达的方式,都与王安石所言相似,可以参看。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八)
读 书〔宋〕陆游
读书四更灯欲尽,胸中太华蟠千仞。仰呼青天那得闻,穷到白头犹自信。策名委质本为国,岂但空取黄金印。故都即今不忍说,空宫夜夜飞秋磷。士初许身辈稷契,岁晚所立惭廉蔺。正看愤切诡成功,已复雍容托观衅。虽然知人要未易,讵可例轻天下士。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关于“士初许身辈稷契”等四句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正看句〕杜甫诗:‘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诡有出奇成功的意义。这是说因为对于敌人,愤恨切至,有出奇成功的可能。〔已复句〕雍容,有威仪。观衅,伺候缺点。《左传》宣公十二年:‘观衅而动。’这里指出已经威风十足地托词伺候敌人的缺点。”又说曰:“淳熙九年诗。在这首诗里,陆游写出在南郑前线功败垂成的伤感。士初以下四句,指出有共同主张的大臣,为了个人的前途,不能顾全国家利益,以至一边才有出奇成功的可能,一边却在托词伺候敌人的缺点不愿作战。此处疑指虞允文、王炎的关系。二人最初都主张对金作战。后来关系坏了,王炎自请罢职。周必大《省斋文稿》卷十四《王炎除枢密使御笔跋》言:‘炎与宰相虞允文不相能,屡乞罢归。’同卷《改左右丞相御笔并御批诏草录跋》又言:‘允文独相久之,言恢复,寖不验,且以专政,稍失众心。’皆可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86 页)
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卷一四注曰:“‘士初’以下四句,疑指虞允文、王炎二人,二人最初俱主对金作战,其后关系变坏。周必大《省斋文稿》卷一四《王炎除枢密使御笔跋》云:‘炎与宰相虞允文不相能,屡乞罢归。’同卷《改左右丞相御笔并御批诏草录跋》云:‘允文独相久之,言恢复,寖不验,且以专政,稍失众心。’王炎于乾道八年九月自四川宣抚使内调为枢密使,次年正月罢枢密使,见《宋史》卷二一三《宰辅表》。俱可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3 册第 1142 页)
按:说此四句指虞允文、王炎二人的关系,这意见有一半是对的,但还有一半似应斟酌:陆游对虞、王二人的态度并非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他明显站在王炎一边,这四句诗的矛头都是指着虞允文的。
“诡成功”,《汉书》卷七五《京房传》载房上封事曰:“今臣得出守郡,自诡效功,恐未效而死。”唐颜师古《注》曰:“诡,责也。”释为“出奇成功”,恐不确。
“雍容”,《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又卷一二九《货殖列传》载:“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汉书》卷八三《薛宣传》载:“宣为人好威仪,进止雍容,甚可观也。”晋傅毅《舞赋》曰:“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综合以上诸书证,可知“雍容”有气度大方、从容不迫之义。陆诗用来和“愤切”对举,显然是指宽缓不急,但隐含贬意,与以上为褒义者略有不同。注者释为“威风十足”,似不甚妥。
“观衅”,《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晋士会曰:“会闻用师观衅而动。”晋杜预《集解》曰:“衅,罪也。”唐孔颖达《正义》曰:“‘衅’训为‘罪’者,‘衅’是间隙之名,今人谓瓦裂、龟裂皆为‘衅’,既有间隙,故为得罪也。”则“观衅而动”是说须看到敌方有机可乘,方可出师讨伐。注者释为“伺候敌人的缺点”,表达尚不够精切。
更重要的是,像“正看”、“已复”这样的关联句,所表示的是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而非同一时间中的并列关系。陆游别首《燕》诗曰:“初见梁间牖户新,衔泥已复哺雏频。”句式正同,可以对勘。《燕》诗是说:刚见新燕飞来我家窗户、梁栋间不久,已见它们衔泥垒窝、哺育小燕了。
因此,“正看”两句不可能是说王炎一方如何,虞允文一方又如何;而只是说虞氏一方:刚看他愤切地主张北伐,克期成功;没过多久却又看他并不着急,托辞要等到金人有空子可钻时再发兵。
考《宋史》卷三八三《虞允文传》载:“(高宗绍兴三十二年二月)允文充川陕宣谕使。陛辞,言:‘金亮既诛,新主初立,彼国方乱,天相我恢复也。和则海内气沮,战则海内气伸。’”又载:“(孝宗隆兴元年六月)允文入对,言:‘今日有八可战。’”又载:“(乾道八年九月)允文力求去,授少保、武安军节度使、四川宣抚使,进封雍国公。陛辞,上谕以进取之方,期以某日会河南。允文言:‘异时戒内外不相应。’上曰:‘若西师出而朕迟回,即朕负卿;若朕已动而卿迟回,即卿负朕。’……使蜀一岁,无进兵期。上赐密诏趣之,允文言军需未备。上不乐。”则虞允文对待北伐的态度,前后、言行确有不同,一如陆游所讥。
又考《宋史》卷三四《孝宗纪》二、卷二一三《宰辅表》四,乾道五年(1169)三月,以王炎为四川宣抚使,仍参知政事。六月,虞允文自四川宣抚使召除枢密使。八月,虞允文自枢密使除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七年(1171)七月,以王炎为枢密使、四川宣抚使。八年(1172)二月,改尚书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左右丞相,虞允文自尚书右仆射除左丞相,兼枢密使。九月,诏王炎赴都堂治事,虞允文罢左丞相,充四川宣抚使。九年(1173)正月,王炎罢枢密使,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可知自乾道五年至八年,王炎镇蜀期间,虞允文在朝为宰相。王炎未能对金用兵,或由于虞允文当政,“托辞观衅”,不予赞成。二人不和,当与此有关。
又据《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载:“王炎宣抚川陕,辟为干办公事。游为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陆游《渭南文集》卷八有《谢王宣抚启》曰:“杜门自屏,误膺物色之求;开府有严,更辱招延之指。衔恩刻骨,流涕交颐。”又曰:“病骨支离,邅途颠沛。驽马空思于十驾,沉舟坐阅于千帆。方所向而辄穷,已分甘于永弃。侵寻末路,邂逅赏音。招之于众人鄙远之余,挈之于半世奇穷之后。夫富贵外物,唯事贤可谓至荣;父子虽亲,然相知犹或不尽。曾是疏远至孤之迹,又无瑰奇可喜之能。不知何由,坐窃殊遇?称于天下曰知己,谁或间然?虽使古人而复生,未易当此。”又其《剑南诗稿》卷二十《怀南郑旧游》诗曰:“南山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可见他感王炎知遇之恩,且与王炎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因此,他对虞允文不满,是很自然的事情。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九)
客自凤州来言岐雍间事怅然有感〔宋〕陆游
表里山河古帝京,逆胡数尽固当平。千门未报甘泉火,万耦方观渭上耕。
前日已传天狗堕,今年宁许佛狸生。会须一洗儒酸态,猎罢南山夜下营。
关于“猎罢南山夜下营”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说曰:“结句更写出军中大猎而后的雄伟场面。”(第 47 页)
按:此句当与上句“会须一洗儒酸态”连读而合诠。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一曰:“会,犹当也;应也。有时含有将然语气。……有作会须者。”因此,这两句并非写实,而只是诗人意念中的情态,表示自己的强烈愿望:要一洗儒生的琐屑寒酸之态,从军北伐,从金人手里收复关中,到终南山去打猎、宿营。
附及,“一洗儒酸态”语本苏轼《约公择饮是日大风》诗曰“豪气一洗儒生酸”。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未及征引,故为拈出。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十)
将至金陵先寄献刘留守〔宋〕陆游
梁益羁游道阻长,见公便觉意差强。别都王气半空紫,大将牙旗三丈黄。
江面水军飞海鹘,帐前羽箭射天狼。归来要了浯溪颂,莫笑狂生老更狂。
关于“江面水军飞海鹘”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鹘〕鸟类猛禽类,捕鸟兔为食。”(第 65 页)
按:此句与下句“帐前羽箭射天狼”对仗。“天狼”不是“狼”,是星名;与之相应,“海鹘”也不是“鹘”,而是船名。《新唐书》卷一八八《杨行密传》载:“(许)德勋以梅花海鹘迅舸进。”宋贺铸《生查子·陌上郎》词曰:“西津海鹘舟,径度沧江雨。”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五《衣冠服用部·舟门》曰:“海鹘舟,轻捷之称。”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载:“建炎中,平江造战船,略计其费四百料。八橹战船长八丈,为钱一千一百五十九贯;四橹海鹘船长四丈五尺,为钱三百二十九贯。”《新唐书·杨行密传》、《老学庵笔记》所指为水军战船,与此诗尤为切近。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一)
感兴(二首其一)〔宋〕陆游
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忍饥卧空山,著书十万言。
贼亮负函贷,江北烟尘昏。奏记本兵府,大事得具论。
请治故臣罪,深绝衰乱根。言疏卒见弃,袂有血泪痕。
尔来十五年,残虏尚游魂。遗民沦左衽,何由雪烦冤。
我发日益白,病骸宁久存。常恐先狗马,不见清中原。
关于“贼亮负函贷,江北烟尘昏”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绍兴三十一年(一一六一),完颜亮发兵侵略,主要的矛头指向江北。”(第 61 页)
按:宋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一五《海陵炀王纪年》下载:“时国主(按:即完颜亮)与梁大使及妃嫔数人在宫游观,闻人唱曲子,其词乃柳耆卿作《望海潮》也,只咏钱塘之景。主喜,随声而入。其唱者李贵儿出迎。主问曰:‘适唱何词?’贵儿曰《望海潮》。梁大使曰:‘此神仙词也。’既而后亦到,遂饮酒。时汴守孔彦舟进木樨一株,主喜。梁大使曰:‘此花乃江南植以为薪。’于是主问:‘朝中谁曾往江南?’梁大使曰:‘有兵部尚书胡邻曾到。’遂召之。首问钱塘之景。邻曰:‘江南扬州琼花、润州金山、平江姑苏、钱塘西湖,尤为天下美观。其它更有多多美景,但臣迹不得到。只此数景,天下已罕,况于他乎?’主闻之大喜,遂决意南征。”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七三《金亮南侵》载:“高宗绍兴二十年三月,遣参知政事余尧弼如金贺即位。及还,金主亮以上皇玉带附遗于帝。其秘书郎张仲轲曰:‘此希世之宝也。’亮曰:‘江南之地他日当为我有,此置之外府耳。’”又载:“二十八年五月,金主亮召李通及翰林学士承旨翟永固、宣徽使敬嗣晖、翰林直学士韩汝嘉入见熏风殿,问曰:‘朕欲迁都于汴,遂以伐宋,使海内一统,卿意如何?’”又载:“初,金主亮闻人言行在(按:指临安)景物繁丽,尝密隐画工于奉使中,俾写临安湖山以归,为屏,而图己之像,策马于吴山绝顶,题诗其上,有‘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句。”可见完颜亮之南侵,旨在攻占临安,灭南宋而统一中国,非仅夺取“江北”而已。但由于宋军的顽强抗击,完颜亮亲自率领的金军只推进到长江北岸,始终未能渡过长江。因此陆诗说“江北烟尘昏”。
关于“奏记本兵府,大事得具论”
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卷九注曰:“绍兴三十一年九月,金主亮南侵之时,黄祖舜为同知枢密院事,《文集》(按:指陆游《渭南文集》)卷七有《贺黄枢密启》云:‘……果由师锡之同,入总本兵之寄。然而方时多故,为计实难。夷狄鸱张,肆猖狂不逊之语;边障狼顾,怀震扰弗宁之心。东有淮江之冲,西有楚蜀之塞。降附踵至,人心虽归而强弱尚殊;踊跃请行,士气虽扬而胜负未决。坚壁保境,则曷慰后来之望;辟国复土,则又有兵连之虞。窃惟明公,素已处此。某顷联官属,获侍燕居。每妄发其戆愚,辄误蒙于许可。虽辍食窃忧于谋夏,而荷戈莫效于防秋。敢誓糜捐,以待驱策。’所谓‘奏记本兵府,大事得具论’者此也。”(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2 册第 738 页)
按:“奏记”,即上书。《贺黄枢密启》只是一封祝贺黄祖舜荣任“同知枢密院事”要职的礼仪性质的信件,并非重要文稿,诗人不至于在十多年后还把它当成一件特别的事情来说。因此,这“具论”“大事”的上书,当另有其文。窃以为它应是《渭南文集》卷三所载,隆兴元年(1163)北伐前,陆游在枢密院编修官任上,替枢密使史浩所起草的上孝宗皇帝的《代乞分兵取山东札子》:“臣等恭睹陛下特发英断,进讨京东,以为恢复故疆、牵制川陕之谋。臣等获侍清光,亲奉睿旨,不胜欣挕H灰嘤袗硱持蓿桓乙默者。窃见传闻之言,多谓虏兵困于西北,不复能保京东;加之苛虐相承,民不堪命,王师若至,可不劳而取。若审如此说,则吊伐之兵,本不在众,偏师出境,百城自下,不世之功,何患不成?万一未至尽如所传,虏人尚敢旅拒,遗民未能自拔,则我师虽众,功亦难必,而宿师于外,守备先虚。我犹知出兵以牵制川陕,彼独不知侵犯两淮、荆襄以牵制京东邪?为今之计,莫若戒敕宣抚司,以大兵及舟师十分之九固守江淮,控扼要害,为不可动之计;以十分之一,遴选骁勇有纪律之将,使之更出叠入,以奇制胜。俟徐、郓、宋、亳等处抚定之后,两淮受敌处少,然后渐次那大兵前进。如此,则进有辟国拓土之功,退无劳师失备之患,实天下至计也。盖京东去虏巢万里,彼虽不能守,未害其疆;两淮近在畿甸,一城被寇,尺地陷没,则朝廷之忧复如去岁。此臣所以夙夜忧惧,寝不能瞑,而为陛下力陈其愚也。且富家巨室,未尝不欲利也,然其徒欲贾于远者,率不肯以多资付之。其意以为山行海宿,要不可保,若倾囊而付一人,或一有得失,悔其可及哉!此言虽小,可以喻大,愿陛下留神察焉。臣等误蒙圣慈,待罪枢管,攻守大计,实任其责。伏惟陛下照其愚忠,臣等不胜幸甚!取进止。”在当时,北伐的方略是头等大事,而这道札子恰恰是“具论”(详备地论说)这件“大事”的!估计陆游先曾上书本府长官史浩,说此方略,因与史浩的意见一致,史遂请他代笔拟了这道札子。由于这道札子是送呈御览的,当然会格外用心推敲,故尔说理自必更加透辟,行文自必更加精粹,从而也就更值得收进自己的文集。此存则彼删,诗曰“奏记本兵府”,而《渭南文集》里却没有单独给枢密院长官的上书,或许原因就在这里罢。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二)
楼上醉书〔宋〕陆游
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
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中原机会嗟屡失,明日茵席留余潸。
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酒酣博簺为欢娱,信手枭卢喝成采。
牛背烂烂电目光,狂杀自谓元非狂。故都九庙臣敢忘,祖宗神灵在帝旁。
关于“信手枭卢喝成采”
游国恩、李易先生《陆游诗选》注曰:“〔枭卢〕古代一种博戏,用五木为子,博头刻有枭、卢、雉、犊、塞以为胜负之采。其中以枭为最胜,卢次之。”(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58 页)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枭卢〕古代的一种博戏,赌具的点数不同,枭为么,卢为六。其制和近代的骰子类似。”(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51 页)
按:二说未知何据。唐李肇《国史补》卷下载:“洛阳令崔师本,又好为古之樗蒲。其法:三分其子三百六十,限以二关,人执六马。其骰五枚,分上为黑,下为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掷之全黑者为‘卢’,其采十六;二雉三黑为‘雉’,其采十四;二犊三白为‘犊’,其采十;全白为‘白’,其采八:四者贵采也。‘开’为十二,‘塞’为十一,‘塔’为五,‘秃’为四,‘撅’为三,‘枭’为二:六者杂采也。贵采得连掷,得打马,得过关,余采则否。新加‘进九’、‘退六’两采。”则“枭卢”并非博戏的名称,而是樗蒲这种博戏中的两种“采”的名目。“枭”的采数最小,为二;“卢”的采数最大,为十六。其制与近代的骰子并不相类:近代的骰子以所刻点数为大小,古樗蒲的骰子则以黑白色的比例为采数大小。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三)
晓 叹〔宋〕陆游
一鸦飞鸣窗已白,推枕欲起先叹息。翠华东巡五十年,赤县神州满夷狄。
主忧臣辱古所云,世间有粟吾得食。少年论兵实狂妄,谏官劾奏当窜殛。
不为孤囚死岭海,君恩如天岂终极。容身有禄愧满颜,灭贼无期泪横臆。
未闻含桃荐宗庙,至今铜驼没荆棘。幽并从古多烈士,悒悒可令长失职。
王师入秦驻一月,传檄足定河南北。安得扬鞭出散关,下令一变旌旗色。
关于“幽并从古多烈士,悒悒可令长失职”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失职〕不能完成任务。”(第 32 页)
按:《楚辞》宋玉《九辩》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汉王逸注“失职”曰:“亡财遗物、逢盗贼也。”此注随文立训,似不可取。《周礼·地官·大司徒》曰:“十曰以世事教能,则民不失职。”汉郑玄《注》曰:“世事谓士农工商之事,少而习焉,其心安焉,因教以能,不易其业。”唐贾公彦《疏》曰:“父祖所为之业,子孙述而行之,不失本职。”又汉桓宽《盐铁论·本议》曰:“平准则民不失职,均输则民齐劳逸。”又《汉书》卷九《元帝纪》初元元年夏四月诏曰:“存问耆老鳏寡孤独困乏失职之民。”唐颜师古《注》曰:“失职,失其常业。”又南朝梁吴均《赠周散骑兴嗣》诗二首其一曰:“敬通不富豪,相如本贫贱。共作失职人,包山一相见。”唐李白《幽涧泉》诗曰:“客有哀时失职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李商隐《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曰:“顷之失职辞南风,破帆坏桨荆江中。”可见“失职”有“失业”或“失去职事”之义。《九辩》之所谓“贫士失职”,也应如此理解。陆诗这里明显是化用《九辩》,不过将“贫士”改成了“烈士”,而“职”也由“职业”虚化为“职责”。虽然他没有将“坎廪”(按:指困厄)、“志不平”等字面一并用出,但知其语典出处的读者不难理解:这些意思应当也包括在内。诗人的思维逻辑是:幽、并地区(按:今河北、辽宁、山西一带)自古以来就多英烈之士。而英烈之士的职责就是为国家效命。现在北方领土已经沦陷在金人统治之下,如果朝廷不出兵北伐,他们就得不到群起响应、报效祖国的机会。我们怎么可以不北伐,怎么可以令那些英烈之士因为长期没有机会履行自己的职责而抑郁不平呢?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四)
闻虏乱有感〔宋〕陆游
前年从军南山南,夜出驰猎常半酣。玄熊苍兕积如阜,赤手曳虎毛毵毵。
有时登高望鄠杜,悲歌仰天泪如雨。头颅自揣已可知,一死犹思报明主。
近闻索虏自相残,秋风抚剑泪汍澜。洛阳八陵那忍说,玉座尘昏松柏寒。
儒冠忽忽垂五十,急装何由穿袴褶。羞为老骥伏枥悲,宁作枯鱼过河泣。
关于“头颅自揣已可知”
游国恩、李易先生《陆游诗选》注曰:“言自顾头颅发已斑白,自己已知年老。”(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7 年版第 28 页)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自揣年龄已老,报国的时机不多。”(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24 页)
按:南朝梁陶弘景《与从兄书》曰:“仕宦期四十左右作尚书郎,即抽簪高迈。今三十六方作奉朝请,头颅可知。不如早去。”是说自己原希望四十岁左右做到尚书郎那样清要的官职,便辞官归隐;现在已三十六岁,才做到奉朝请这样一个闲散官,可知自己这颗头颅并不贵重,不如早些离开罢。
唐殷尧藩《客中有感》诗曰:“天地一身在,头颅五十过。”宋朱松《洗儿》诗曰:“行年已合识头颅,旧学屠龙意转疏。”陈造《念衰》诗曰:“心意凋残底自娱?每临清镜笑头颅。诗从多病难为好,官过中年劣胜无。”范成大《除夜书怀》诗曰:“岐路东西变,羲娥日夜催。头颅元自觉,怀抱故应开。”陆游别首《江上》诗曰:“羁孤形影真相吊,衰飒头颅已可知。”又《独酌有怀南郑》诗曰:“白首功名原未晚,笑人四十叹头颅。”又《书感》诗曰:“头颅已可知,牙齿今复落。”陈亮《鹧鸪天·怀王道甫》词曰:“落魄行歌记昔游,头颅如许尚何求?”郭应祥《满江红·次子云弟韵》词曰:“五十头颅,早已觉、飞腾景暮。”魏了翁《洞庭春色·生日谢同官》词曰:“四十之年,头颅如此,岂不自知?”李曾伯《八声甘州·和韵》词曰:“自笑头颅如此,奈乌轮难系,驹隙如驰。”高惟月《念奴娇》词曰:“景物依然,头颅如许,何事嗟漂泊?”皆用此典,可以参看。
因此,诗人这里并非自叹年老发白,而是说现已知道自己不为朝廷所重,没有担任要职的可能了。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五)
太息 宿青山铺作(二首其一)〔宋〕陆游
太息重太息,吾行无终极。冰霜迫残岁,鸟兽号落日。
秋砧满孤村,枯叶拥破驿。白头乡万里,堕此虎豹宅。
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
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臆。
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
关于“冰霜迫残岁”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冰霜指艰苦;迫有逼近的意义;残岁指晚年。(其实是年陆游四十八岁,不得称为晚年。)全句言晚年遭遇到艰苦。”(第 16 页)
按:“冰霜”,是深秋及冬天的景象。汉张衡《西京赋》曰:“于是孟冬作阴,寒风肃杀,雨雪飘飘,冰霜惨烈。”唐崔日用《饯唐永昌》诗曰:“冬至冰霜俱怨别,春来花鸟若为情。”韦应物《送刘评事》诗曰:“况复岁云暮,凛凛冰霜辰。”杜甫《远怀舍弟颖观等》诗曰:“江汉春风起,冰霜昨夜除。”白居易《和钱员外早冬玩禁中新菊》诗曰:“凄凄百卉死,岁晚冰霜积。”李涉《晓过函谷关》诗曰:“因韩为赵两游秦,十月冰霜渡孟津。”宋徐积《管春风》诗曰:“春风消息苦不远,瑶台瑶水冰霜浅。”贺铸《问内》诗曰:“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六载王安中应制睿谟殿张灯预赏元宵诗曰:“冰霜知腊后,梅柳认春前。”皆是其例。
“残岁”,这里是一年快要结束的意思。唐罗隐《除夜寄张达诗》曰:“只此留残岁,那堪忆故人。”伍乔《暮冬送何秀才毗陵》诗曰:“路途多是过残岁,杯酒无辞到醉乡。”宋柳永《梦还京》词曰:“甚况味!旅馆虚度残岁。”欧阳修《黄溪夜泊》诗曰:“非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沈瀛《野庵曲》词曰:“秋光老、草木一齐似洗。独修篁径,青松路,残岁方知。”皆是其例。
陆游这句诗只是说,眼下正是深秋季节,已见冰霜,今年的日子残剩无多了。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六)
夜读兵书〔宋〕陆游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
陂泽号饥鸿,岁月欺贫儒。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关于“耻复守妻孥”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说曰:“以保全妻室儿女为耻辱”。(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1 页)
按:结合上文“平生万里心”等三句来看,诗人的意思是说,自己渴望上战场去杀敌,收复被金人强占的北方领土,而以呆在家里、呆在妻子儿女身边为羞耻。这里的“守”,是“厮守”,不是“保全”。此诗约作于宋高宗绍兴二十六年(1156),当时南宋与金人已签订了和约(尽管是屈辱的),南北划疆而治,正处于和平时期,诗人的妻子儿女并未面临什么危难,不存在需要他来“保全”的问题。
南朝梁江淹《报袁叔明书》曰:“故拂衣于梁齐之馆,抗手于楚赵之门,且十年矣。……凉秋阴阴,独立闲馆,轻尘入户,飞鸟无迹,命保琴书而守妻子,其可得哉?”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二九《报应》二八引(唐唐临)《冥报记》载唐马嘉运曰:“贫守妻子,不愿为官。”宋李之仪《谢池春》词曰:“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蔡伸《青玉案》词曰:“鸾凤本是和鸣友,奈无计,长相守。云雨匆匆分袂后,彩舟东去,橹声呕轧,月断长堤柳。”袁去华《卓牌子近》词曰:“尽日明窗相守,闲共我焚香,伴伊刺绣。”张镃《夜游宫·美人》词曰:“到老长厮守。”史达祖《于飞乐》词曰:“白头相守,情虽定,事却难期。”曹彦约《满庭芳·寿妻》词曰:“频频祝,百年相守,老子更清强。”凡此“守”字,用法皆与陆诗相同,可以参看。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七)
晚泊松滋渡口(二首其一)〔宋〕陆游
此行何处不艰难,寸寸强弓且旋弯。县近欢欣初得菜,江回徙倚忽逢山。
系船日落松滋渡,跋马云埋滟滪关。未满百年均是客,不须数日待东还。
关于“江回徙倚忽逢山”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徙倚〕迂回曲折。”(第 8 页)
按:“县近欢欣初得菜,江回徙倚忽逢山”二句对仗,正如“欢欣”二字不属“县”,“徙倚”二字也不属“江”。这两个语汇都是写人的情态。
“徙倚”,犹言徘徊、流连、彷徨。《楚辞》屈原《远游》曰:“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汉王逸《注》曰:“彷徨东西,意愁愤也。”旧题汉司马相如《长门赋》曰:“闲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王粲《登楼赋》曰:“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曹植《洛神赋》曰:“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古诗十九首·凛凛岁云暮》曰:“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北周庾信《咏画屏风》诗二十五首其十六曰:“度桥犹徙倚,坐石未倾壶。”唐王绩《野望》诗曰:“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宋之问《景龙四年春祠海》诗曰:“留辑竟何待?徙倚忽云暮。”刘希夷《捣衣篇》诗曰:“盘桓徙倚夜已久,萤火双飞入帘牖。”皇甫冉《登石城戍望海寄诸暨严少府》诗曰:“平明登古戍,徙倚待寒潮。”范传正《赋得东风扇微和》诗曰:“徙倚情偏适,裴回赏未穷。”皇甫湜《题浯溪石》诗曰:“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李商隐《春游》诗曰:“徙倚三层阁,摩挲七宝刀。”宋袁去华《水调歌头·定王台》词曰:“徙倚霜风里,落日伴人愁。”皆可参看。
陆诗此句是说,自己在船上徘徊观览,只见江水拐了一道弯,忽然有山出现在眼前。
关于“未满百年均是客,不须数日待东还”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说曰:“未满二句指出既然到处作客,用不到计算东归的日期。”(第 8 页)
按:“百年”指人的一生,详见前王安石《思王逢原》诗后笔者的按语。这里的“客”,是比喻,并非实指“到处作客”。两句是说,人只要还未死(或反过来说:人只要还活着),就都是在“作客”;既然如此,那么我这次被朝廷差遣入蜀,也就不必数着日子盼望东归了。
《列子·天瑞》篇曰:“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生人”即活着的人;“行人”即“客”。《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李白《拟古》诗十二首其九曰:“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陆诗所谓“未满百年均是客”,即用此意。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八)
蟠龙瀑布〔宋〕陆游
远望纷珠缨,近观转雷霆。人言水出奇,意使行人惊。
人惊我何得,定非水之情。水亦有何情,因物以赋形。
处高势趋下,岂乐与石争。退之亦隘人,强言不平鸣。
古来贤达士,初亦愿躬耕。意气或感激,邂逅成功名。
关于“古来贤达士,初亦愿躬耕,意气或感激,邂逅成功名”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指出贤达之士,尽管愿意躬耕,但遭遇乱世,激于救国救民的责任感,不得不以天下为己任,有时不期而遇地功成名就。”又说曰:“最后四句透出自己志在躬耕,但是因为意气激动,可能不期而遇地功成名就。”(第 13 页)
按: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卷三注引诸葛亮《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所注极精当。陆诗字面上虽泛说“古来贤达士”,其实是特指诸葛亮的。因为所咏瀑布名为“蟠龙”,而诸葛亮号“卧龙”,故联想而及,十分自然。四句着重是就诸葛亮的事迹发议论,其意并不在说自己。所谓“意气或感激”,当据诸葛亮《出师表》原文以立说,是因明主礼贤下士,在政治上信用自己而为之意气感动激发。以“激于救国救民的责任感”或“意气激动”为说,似有未合。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九)
次韵东坡武昌西山诗 〔宋〕楼钥
党论一兴谁可回,贤路荆棘争先栽。窜流多能擅笔墨,囚拘或可为盐梅。
雪堂先生万人敌,议论磊落心崔嵬。向来罗织脱一死,至今诗话存乌台。
凭高望远想宏放,眼界四海空无埃。黄冈踏遍兴未尽,绝江浪破琉璃堆。
漫郎神交信如在,石为窊尊胜金罍。邓侯先曾访遗迹,铭文深刻山之隈。
山荒地僻分埋没,二公前后搜莓苔。元祐一洗人间怨,天地清宁公道开。
玉堂同念旧游胜,笔端万物挫欲摧。时哉难得复易失,弟兄远过崖与雷。
北归天涯望阳羡,买田不及归去来。我为长歌吊此老,恸哭未抵长歌哀。
关于“党论一兴谁可回”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党论,章惇、吕惠卿等当权时,苏轼曾被看作司马光一党。”(第 317 页)
按:章惇当权,在哲宗绍圣时期。吕惠卿当权,则在神宗熙宁年间,较章惇早二十年。
又,楼钥此诗的大部分篇幅写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谪居黄州。当时迫害苏轼,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人,是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宰相王珪,与吕惠卿、章惇没有关系。相反,在这个案件中,章惇还为苏轼说了开脱的话。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载:“元丰间,苏子瞻系大理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章子厚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这里的“时相”,即王珪;“子厚”则是章惇的字。
要之,此诗中的议论虽然主要是围绕着苏轼而发,但开头几句却是对北宋后期新旧党争的总括,所指斥的不只是吕惠卿、章惇等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新党;所同情的也不只是苏轼一人,而是整个旧党。关于这一点,下文我们还将作具体的讨论。
关于“窜流多能擅笔墨,囚拘或可为盐梅”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窜流句,指苏轼在放逐地方写了许多诗文。”“囚拘句,元丰二年(一〇七九),苏轼曾被御史李定、舒亶等告发,说他作诗毁谤朝政,被捕解入御史台狱中(即所谓乌台诗案),欲置之死地,案件迁延不决。后释放,安置到黄州。盐梅,盐味咸,梅味酸,都为调味所需,旧时用以称道宰相或执政的人。这句意谓,经此挫折也许可成为国家倚重的贤臣。”(第 317页)
按:“窜流多能擅笔墨”,曰“多”,就不是说苏轼一个人。“窜流”,是“窜流者”的省略语,包括元丰、绍圣时期两遭贬谪的苏轼本人,元丰年间与苏轼同案遭贬的王诜,绍圣年间遭贬的苏辙、黄庭坚、秦观等,都是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而且,他们在被“窜流”之前,就已经以“擅笔墨”饮誉于时。其“窜流”期间的作品固然在不同程度上扩大了他们的文学、艺术成就,但楼钥此语的用意并不在说明文学、艺术“穷而后工”的道理,而在对这批“擅笔墨”的文士竟遭“窜流”一事,表示深长的感喟。
同理,“囚拘或可为盐梅”句,“囚拘”也是“囚拘者”的省略语。这与上句对仗,语法结构是一样的。说这句指苏轼,很对;但说这句指苏轼“经此挫折也许可成为国家倚重的贤臣”,却本末倒置了。此语的用意也不在说明“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道理,而在对那本可担当宰相重任的人才竟遭“囚拘”一事,表示沉重的慨叹。
关于“至今诗话存乌台”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乌台,御史台。因汉代御史府柏树上曾有乌鸦数千栖宿其上,故称。”(第 317 页)
按:这句仅释“乌台”为何物是不够的,会使读者误解成“至今还有诗话保存在御史台”。
其实这是个倒装句,正常的语序应为“乌台诗话至今存”。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小说家类》载:“《乌台诗话》十三卷。蜀人朋九万录东坡下御史狱公案,附以初举发章疏及谪官后表章、书启、诗词等。”
关于“邓侯先曾访遗迹,铭文深刻山之隈”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说曰:“嘉祐中,邓润甫(字圣求)为武昌令,曾游寒溪西山,并将元结的《窊樽铭》刻之岩石。后来苏轼谪居黄冈,亦常往来溪山间。到了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两人同在京师相遇,会宿于翰林院,谈及往事,因作《武昌西山》诗。诗中有‘岂知白首同夜直,卧看椽烛高花摧’语。并请邓氏同赋,使刻于元结铭文之侧。”(第 318 页)
按:说者这段文字,是根据苏轼的《武昌西山》诗并序改写而成,但有一处误解。苏轼诗序原文曰:“嘉祐中,翰林学士承旨邓公圣求为武昌令,常游寒溪西山,山中人至今能言之。轼谪居黄冈,与武昌相望,亦常往来溪山间。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试馆职,与圣求会宿玉堂,偶话旧事。圣求尝作《元次山窊尊铭》,刻之岩石,因为此诗,请圣求同赋。当以遗邑人,使刻之铭侧。”诗中也说:“浪翁醉处今尚在,石臼抔饮无樽罍。尔来古意谁复嗣?公有妙语留山隈。”可知邓润甫“刻之岩石”的,不是唐人元结的《窊樽铭》,而是他自己所作的《元次山窊尊铭》!
关于“二公前后搜莓苔”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青苔生于石上,搜莓苔即入山探苔之意。孙绰《游天台山赋》:‘践莓苔之滑石。’”(第 317 页)
按:这句是说邓润甫、苏轼二人先后在武昌西山寻找过元结当年的“窊樽”。所谓“窊樽”,即表面凹陷、可以像酒樽那样用来盛酒喝的山石。由于年深日久,这块山石也和其它山石一样,长了莓苔,不容易辨识,所以需要在满是莓苔的山岩间仔细地搜寻。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五十)
常宁道中怀许介之〔宋〕乐雷发
雨过池塘路未干,人家桑柘带春寒。野巫竖石为神像,稚子搓泥作药丸。
柳下两姝争饷路,花边一犬吠征鞍。行吟不得东溪听,借砚村庐自写看。
关于“柳下两姝争饷路”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饷路,放饭食的地方。”又说曰:“颔颈两联,表现了作者的观察力,连两个村女争饷路的细节,他都记下来写进诗篇中了。”(第 362-363 页)
按:注者以为此句写两个村女争夺放饭食的地方。这是说不通的。村女为什么要把饭食放在柳树下?柳树下地方很大,再有多少饭食也放得下的,又怎么会争?二女相争,值得往诗里写么?
窃以为“饷路”应是馈赠食物给过路人充饥的意思。这句写农村民风的淳朴、好客。诗人所写到的这个村子,大约比较偏僻,很少有生人来。他偶尔路过,或许恰好是吃午饭的时候,乃发生了两位姑娘抢着给他送饭的一幕。这使他很感动,于是便将此充满着人情味的场景写进了诗篇。
只有这样理解,这诗句才真,才善,才美。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五一)
夜 泊〔宋〕周密
月沉江路黑,傍岸已三更。知近人家宿,林西犬吠声。
关于“知近人家宿,林西犬吠声”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说曰:“傍岸时已是三更,要想在近处找个人家住宿,又因江路暗黑,看不清人家在那里,忽听得树林西面有犬吠之声,便朝着吠声走向前去。耳胜于目,唯夜行人最能体味。”(第 385 页)
按:从诗意来看,诗人其实是住在船上的。古代的长途客船,一般都有客舱供旅客住宿。这两句是说:听到树林西边有狗叫的声音,因此知道在离自己所乘坐的船停泊处不远的地方,有人家居住。
“江路”,这里是指水路,不是指江岸上的路。南朝齐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曰:“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唐苏味道《九江口南济北接蕲春南与浔阳岸》诗曰:“江路一悠哉,滔滔九派来。远潭昏似雾,前浦沸成雷。”宋孔平仲《送张天觉》诗曰:“萧萧江路涩,烟濛客帆湿。”并可参看。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五二)
春 夜〔宋〕周密
九曲阑干六曲屏,翠窗罗薄护寒轻。空堂燕子归期误,分咐梨花管月明。
关于“翠窗罗薄护寒轻”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罗,指罗帏。护寒轻,意谓不胜春寒的侵入。”(第 385 页)
按:这句其实就是“翠窗薄罗护轻寒”的意思,为了调平仄和押韵的缘故,诗人把两个作定语用的形容字“薄”与“寒”后置了。
唐李商隐《题二首后重有戏赠任秀才》诗曰:“一丈红蔷拥翠筠,罗窗不识绕街尘。”可知古人有用“罗”来蒙窗户的。周密此诗既说“翠窗罗薄”,则“罗”自是蒙窗的翠罗,不应增字释为“罗帏”。
清汪灏等《广群芳谱》卷二七《花谱》六《梨花》引《格物丛话》曰:“春二三月,百花开尽,始见梨花。”说“百花开尽,始见梨花”,似乎夸张了一点;但说梨花“春二三月”开,大抵属实。二三月间,气候已不太冷。纵然夜晚尚有寒意,也只是微寒,所以说“寒轻”。“轻”字不是形容罗帏抵御春寒的作用轻微。
关于“分咐梨花管月明”
《宋诗三百首》说曰:“这是‘闺怨’诗。燕是候鸟,逢春应来,这时却误了归期未来栖息,遂使堂空梁虚,因而亦希望梨花遮住月光,不让它照入堂内,以免更加引起相思。刘方平《春怨》云:‘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周诗末句似用其意。”(第 385-386 页)
按:这里的“空堂”,与“空房”的意思差不多,指女主人公的夫婿远行未归,她正独守空闺。因此,即使燕子如期而来,在堂中的画梁上栖息,这堂依旧是“空堂”。“燕子归期误”,不过更加重女主人公的孤独与寂寞罢了。
梨花是白的,月光也是白的。月光下的梨花,晶莹剔透,意境极为幽美,故诗人常把它收入自己作品的“取景框”。如宋晏殊《寓意》诗曰:“梨花院落溶溶月。”韩琦《赏梨花》诗曰:“月明惟觉异香浓。”朱淑真《梨花》诗曰:“冷艳未饶梅共色,靓妆长与月为邻。”皆是其例。周密诗所谓“分咐梨花管月明”,意在表示孤独的女主人公全无心绪去欣赏梨花夜月的美景,却不直说,而是含蓄地写道:就拜托梨花来照管月光罢。这巧妙的构思完全是周密自己的创造,并非用唐人刘方平诗意。而注者说“希望梨花遮住月光”云云,也颇牵强。雪白的梨花只会把月光映衬得格外明亮,怎么可能像浓密的树荫一样“遮住月光”呢?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五三)
姑苏台〔宋〕萧立之
荒荒灌木长烟苔,人道吴王此筑台。一望等闲三百里,未应无见越兵来。
关于“一望等闲三百里,未应无见越兵来”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一望句,意谓只须在山上随便看看,就可以看到三百里之远。”(第 404 页)
按:汉赵晔《吴越春秋》卷九《勾践阴谋外传》载:“种曰:‘吴王好起宫室,用工不辍。王选名山神材,奉而献之。’越王乃使木工三千馀人入山伐木。……一夜,天生神木一双,大二十围,长五十寻,阳为文梓,阴为楩柟。巧工施校,制以规绳,雕治圆转,刻削磨砻,分以丹青,错画文章,婴以白璧,镂以黄金,状类龙蛇,文彩生光。乃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子胥谏曰:‘王勿受也。昔者桀起灵台,纣起鹿台,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五谷不熟,天与其灾,民虚国变,遂取灭亡。大王受之,必为越王所戮!’吴王不听,遂受而起姑苏之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见二百里。行路之人,道死巷哭,不绝嗟嘻之声。民疲士苦,人不聊生。”又袁康、吴平《越绝书》一二《越绝内经九术》所载略同,亦有“高见二百里”之语。但《史记》卷三一《吴太伯世家》南朝宋裴骃《集解》引《越绝书》作“高见三百里”。唐陆广微《吴地记》载:“姑苏台……其台高三百丈,望见三百里外。”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亦曰“高可望三百里”。可知萧立之诗“一望等闲三百里”语有所本。诗人正是扣住姑苏台“高可望三百里”这一点在作文章:既然此台可望三百里,那么吴王夫差就不应当看不见远方有越国的军队杀奔吴国而来!言外之意是批评夫差只知道在姑苏台上醉生梦死,却不能高瞻远瞩,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识破越王勾践的狼子野心,防患于未然,以至于落了个身死国亡的悲惨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