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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宋诗的理解与误解(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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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一)

夜  望  [宋]寇准              

南亭闲坐欲忘机,望久前村岛屿微。数点寒灯起烟浪,江艇应见夜渔归。

                 关于“江艇应见夜渔归”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曰:“作者坐在亭子里远望,隐约中只看见数点寒灯起自烟波,他猜想该是渔人归来了,那末,江艇中的人应当看得见的。写‘夜望’的心理曲折而细致。”(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年版,第 8 页)

按:这是一个倒装句,正常的语序当是“应见江艇夜渔归”。诗人既见“数点寒灯起烟浪”,于是猜想:接下去就该看到江上的小船,那便是渔人归来了。

这样的句法,诗里很常见。如唐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之“孤城遥望玉门关”,即“遥望孤城玉门关”;王维《使至塞上》之“属国过居延”,即“过属国居延”;高适《除夜作》之“故乡今夜思千里”,即“今夜思千里故乡”;岑参《寄左省杜拾遗》之“青云羡鸟飞”,即“羡鸟飞青云”;李益《上汝州城楼》之“今日山川对垂泪”,即“今日垂泪对山川”;韩愈《海水》之“海水非爱广,邓林非爱枝”,即“非爱海水广,非爱邓林枝”;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之“闲爱孤云静爱僧”,即“爱孤云闲爱僧静”;宋王安石《江上》诗二首其二之“趋生我自羞”,即“我自羞趋生”;苏轼《戏子由》之“致君尧舜知无术”,即“知无致君尧舜术”;陆游《书叹》之“虀盐不给脱粟饭,布褐仅有悬鹑衣”,即“不给虀盐脱粟饭,仅有悬鹑布褐衣”。皆可参看。写古体诗用这样的句法,主要是为了使诗句峭拔陡健;写近体诗用这样的句法,多半是为了对仗与调平仄,但同时也能起到使诗句新奇健挺的作用。

 “艇”,轻快的小船,渔人多用它。北周庾信《同颜大夫初晴》诗曰:“香泉酌冷涧,小艇钓莲溪。”唐许浑《甘露寺感事贻同志》诗曰:“云蔽长安路更賖,独随渔艇老天涯。”杜牧《书事》诗曰:“失计抛鱼艇,何门化涸鳞?”赵嘏《虎丘寺赠鱼处士》诗曰:“唯君闲胜我,钓艇在烟波。”宋王禹偁《题张处士溪居》诗曰:“病来芳草生渔艇,睡起残花落酒瓢。”苏舜钦《松江长桥未明观鱼》诗曰:“曙光东向欲胧明,渔艇纵横映远汀。”赵挕断酵砟俊肥唬骸疤财接阃龋逍【破斓汀!泵芬⒊肌都男碇骺汀肥唬骸耙霸撇簧⒌徒水,鱼艇无依尚盖蓬。”孔平仲《泛涟水》诗曰:“秋容入崖柳,晚色依渔艇。”王安石《昆山慧聚寺次张祜韵》诗曰:“百里见渔艇,万家藏水村。”皆是其证,可以参看。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

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宋〕梅尧臣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此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关于“贵不数鱼虾”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不数,不在其下的意思。”(第 37 页)

按:“不数”,是轻视之辞,认为某人某物某事不足道、不能比的意思。如王维《三月三日勤政楼侍宴应制》诗曰:“不数秦王日,谁将洛水同?”是说唐玄宗的这场盛筵,战国时秦昭王的河曲之宴哪里比上。又如苏轼《送陈伯修察院赴阙》诗曰:“裕陵固天纵,笔有云汉姿。尝重《连山》象,不数《秋风辞》。”是说宋神宗文笔高妙,但崇尚《易》等经学,而不屑于写汉武帝《秋风辞》那样的诗歌。又《监试呈诸试官》诗曰:“此邦东南会,多士敢题品?刍荛尽兰荪,香不数葵荏。”是说杭州人才济济,草野之士亦多像兰、荪一类香草,非葵、荏等寻常植物可比。又如贺铸《木兰花·东邻妙》词曰:“卢郎任老也多才,不数五陵狂侠少。”是说自己虽然年纪老大,但才华出众,远非京城中的侠少年们所能相提并论。又如杨万里《过扬子江》诗曰:“天将天堑护吴天,不数殽函百二关。”是说在护卫南方的长江天险面前,屏障秦地的殽山、函谷关根本不值得一提。又如陆游《稽山行》诗曰:“项里杨梅熟,采摘日夜忙。翠篮满山路,不数荔枝筐。”是说越中杨梅远胜荔枝。

具体到梅尧臣的这句诗,也是说河豚很名贵,远非一般鱼虾可以相比。

关于“斯味曾不比”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斯味句,意谓河豚之味岂比不上蛇与虾蟆。曾,岂。”(第 37 页)

按:“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云云,是说:蛇和虾蟆虽然模样丑恶,吃了却不会使人送命;河豚这道大餐则完全不同,里面隐藏着无穷的祸患,闹不好就要毒死人的!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

题歌风台〔宋〕张方平

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感慨大风诗。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

关于“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为,犹言何为。因为《大风歌》里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语,所以诗里反唇相稽。韩、英、彭被杀的第二年,亦即刘邦还乡作《大风歌》那一年。”(第 46 页)

按:“为”,这里是语气助辞,无实义。宋梅尧臣《醉中留别永叔子履》诗曰:“酒酣耳热试发泄,二子尚乃惊我为。”又《途中寄上尚书晏相公二十韵》诗曰:“平生独以文字乐,曾未敢耻贫贱为。”“为”字用法略同,可以参看。

这两句是说:韩信、英布、彭越这些“猛士”都被杀了,他刘邦还说“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要搜罗更多的“猛士”呢!言外之意是:“猛士”再多,又有什么用?还不够你杀的呢,哪能去“守四方”?

历代的封建统治者,既需要军事人才打江山,保江山,又害怕他们夺江山,故往往起初予以重用,最终则不惜下毒手剪除。此诗就是对封建帝王这种病态心理、残忍行径的绝妙讽刺和无情鞭挞。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载:“十一年……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夏,梁王彭越谋反,废迁蜀;复欲反,遂夷三族。(《汉书》卷一《高帝纪》曰:‘三月,梁王彭越谋反,夷三族。’清梁玉绳《史记志疑》以为当从《汉书》作‘三月’。)……秋七月,淮南王黥布(按:即英布)反。……高祖自往击之。……十二年,十月,高祖已击布军会甀,布走,令别将追之。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将别击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斩布鄱阳。”可知刘邦还乡作《大风歌》时,英布尚未被杀。注者说“韩、英、彭被杀的第二年,亦即刘邦还乡作《大风歌》的那一年”,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诗歌是文学作品,讲求的是艺术真实,而非历史真实,故不妨说“淮阴反接英彭族”;而诗歌的注解则是学术工作,讲究的是科学性,必须严格地按照历史文献来撰述。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四)

甘露寺多景楼〔宋〕曾巩

欲收嘉景此楼中,徙倚阑干四望通。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

一川钟呗淮南月,万里帆樯海外风。老去衣襟尘土在,只将心目羡冥鸿。

 

关于“一川钟呗淮南月”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淮南月,镇江在淮南,故云。”(第 87 页)

按:宋王存等《元丰九域志》卷五《两浙路》曰:“望,润州丹阳郡,镇江军节度。”即今江苏镇江。又同卷《淮南路·东路》曰:“大都督府,扬州,广陵郡,淮南节度。”即今江苏扬州。镇江在长江南,扬州在长江北,隔江相望。

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七《两浙西路·镇江府·景物下》曰:“甘露寺,在北固山。……《寰宇记》云:在城东角土山上,下临大江。晴明,轩槛上见扬州历历。”

要之,镇江在浙西,不在淮南。“淮南月”,是指在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多景楼所能看到的淮南东路扬州地区上空的月亮。

宋人写镇江诗,常提及对岸的淮南。如苏轼《自金山放船至焦山》曰:“撞钟击鼓闻淮南。”杨万里《过扬子江》曰:“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闲。”皆是其例。

关于“万里帆樯海外风”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说曰:“江边的帆船随着海风而航行万里。”(第 87 页)

按:这里的“海外风”其实仍是江风,而非“海风”。

镇江并不滨海。但在古代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镇江、扬州之间的长江江面十分宽阔。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二三《淮南道》一《扬州·江都县》曰:“大江……南对丹徒之京口,旧阔四十馀里,谓之京江,今阔十八里。”因此,人们也往往以“海”为言。如《世说新语》卷上《言语》篇曰:“荀中郎(羡)在京口(即镇江),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唐张子容《九日陪润州邵使君登北固山》诗曰:“开筵接海潮。”王昌龄《宿京江口期刘昚虚不至》诗曰:“残月生海门。”孟浩然《扬子津望京口》诗曰:“夷山近海滨。”卢仝《扬子津》诗曰:“白波沉却海门山。”李涉《登北固山亭》诗曰:“海绕重山江抱城。”曹松《题甘露寺》诗曰:“天垂无际海。”宋王禹偁《寄献润州赵舍人》诗曰:“海门山色滴吟窗。”徐铉《登甘露寺北望》诗曰:“海门风起浪花生。”范仲淹《北固楼》诗曰:“北固楼高海气寒。”王安石《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诗曰:“天末海门横北固。”皆是其例。

关于“老去衣襟尘土在,只将心目羡冥鸿”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说曰:“末两句自叹老去,只能目送飞鸿,仍以远思作结。”(第 87 页)

按: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曰:“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曾巩这两句诗的构思,正与陆机诗相似,都是游宦在外,对官场、仕途的污浊感到厌恶,希望归隐的意思。

唐刘禹锡《题寿安甘棠馆》诗二首其二曰:“门前洛阳道,门里桃花路。尘土与烟霞,其间十馀步。”杜牧《江南送左师》诗曰:“江南为客正悲秋,更送吾师古渡头。惆怅不同尘土别,水云踪迹去悠悠。”又《将赴京留赠僧院》诗曰:“九衢尘土递追攀,马迹轩车日暮间。”宋王禹偁《寄砀山主簿朱九龄》诗曰:“今日折腰尘土里,共君追想好凄然。”又《赠湖州张从事》诗曰:“自是吴门折腰吏,满衣尘土为君羞。”杨亿《弟伋归宁》诗曰:“帝城紫陌多尘土,免化轻云白纻衣。”梅尧臣《永叔内翰遗李太博家新生鸭脚》诗曰:“一世走尘土,鬓颠得霜毛。”王安石《怀舒州山水呈昌叔》诗曰:“尘土生涯休荡涤,风波时事只飘浮。”苏轼《中隐堂》诗五首其三曰:“王孙早归隐,尘土污君袍。”又《东湖》诗曰:“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凡此“尘土”,均有象征官场、仕途污浊之意,可以参看。苏轼《中隐堂》诗用意,尤与曾诗相似。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五)

思王逢原(二首其二)〔宋〕王安石

百年相望济时功,岁路何知向此穷。鹰隼奋飞凰羽短,骐驎埋没马群空。

中郎旧业无儿付,康子高才有妇同。想见江南原上墓,树枝零落纸钱风。

关于“百年相望济时功,岁路何知向此穷”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两句意谓,本来希望王令能完成百年大计那样的功业,谁知寿命却如此短促。”(第 98 页)

按:“百年”,人的正常寿命在百年之内,因此古人以“百年”称人的一生。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曰:“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晋吴隐之《休洗红》诗二首其一曰:“人寿百年能几何?后来新妇今为婆。”南朝宋鲍照《行药至城东桥》诗曰:“争先万里途,各事百年身。”北周庾信《对酒歌》诗曰:“人生一百年,欢笑惟三五。”隋江总《南还寻草市宅》诗曰:“百年独如此,伤心岂复论。”唐王勃《春园》诗曰:“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宋王禹偁《遣兴》诗曰:“百年身世片时间,况是多愁鬓早斑。”欧阳修《重读徂徕集》诗曰:“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孔平仲《阴山七骑》诗曰:“世人见识无百年,追欢取快贵目前。”范成大《春前十日作》诗曰:“腊浅犹赊十日春,官忙长愧百年身。”皆是其例。

这两句是说:本期望王令这一生能建立经时济世的功业,哪里知道他生命的历程在这儿就走到了尽头。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六)

晚  晴[宋]郑獬

人间久厌雨,最快是初晴骤见碧林影,喜闻归雁声。

乾坤一苏醒,耳目两聪明。寄语浮云意,休来污太清。

关于“骤见碧林影”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碧林影,指林间的日光。”(第 106 页)

按:“碧林影”,是树木的阴影。树有“影”,则晴天的阳光不说而自在。这是背面傅粉之法,非正面写“林间的日光”。唐元稹《春晩寄杨十二兼呈赵八》诗曰:“蒙蒙竹树深,帘牖多清阴。避日坐林影,馀花委芳襟。”宋张耒《华月》诗曰:“华月流春宵,散我高林影。”陈与义《题道州甘泉书院》诗曰:“甘泉坊里林影黑,吴氏舍前书榜鲜。”孙觌《章席祖巢云阁》诗曰:“翳翳林影交,小合俯江郊。”吕本中《同诸人再登鹿头山再次前韵》诗曰:“水声不逐钟声歇,林影常随塔影还。”陆游《暑夜泛舟》诗曰:“微风忽起发根冷,阙月初升林影长。”刘学箕《新霁和人韵》诗曰:“人影在地林影散,月出皎兮星斗灿。”凡此“林影”,皆是树影,可以参看。

关于“寄语浮云意,休来污太清”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说曰:“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亦见古代诗人,对浮云蔽日的憎惧。”(第 106 页)

按:李白诗中的“浮云蔽日”,是政治比喻,说君主被奸臣包围蒙蔽,而不是对云遮太阳这种常见的自然现象有什么“憎惧”。郑獬此诗则纯写自然风光,没有太深的含义,与李白诗有区别,不宜拿来类比。

《世说新语》卷上《言语》篇:“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郑诗这两句的构思,似从这里得到启发。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七)

寒食雨(二首其二)〔宋〕苏轼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关于“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死灰,在字面上是指上面‘乌衔纸’的纸钱灰,实隐用汉韩安国的话,《史记·韩长孺列传》:‘安国坐法抵罪,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曰:“燃则溺之!”’作者说‘死灰吹不起’,也就是死灰不复燃,以免再被人‘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年版,第 189 页)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死灰句,《史记·韩长孺列传》记韩安国(字长孺)犯罪,受蒙县狱吏田甲之辱,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曰:‘燃即溺之。’这句写自己因怕再受挫,故心已如吹不起的死灰。……按,《庄子》的《齐物论》、《知北游》中皆有心如死灰语,但这里因与乌衔纸相应,当是用《史记》语。”(第 134 页)

按:此诗与《史记·韩长孺列传》仅“死灰”二字字面相同,用意却不一样。韩长孺所谓“死灰”,是喻言自己现在虽然被关在监狱里,但说不定哪天还会飞黄腾达,就像看起来已经熄灭了的死灰,没准儿也能重新燃烧起来呢。而苏轼此诗中的“死灰”,倒确实是心如死灰的意思。因此,引《史记》韩传来解说此诗,治丝益棼,反而添乱了。

此诗,神宗元丰五年(1082)作于黄州,正是诗人遭政敌迫害,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两句是说:我也想像阮籍在无路可走时那样大哭一场,可是我的心已经死了,哭不出来了。意思是自己受到的打击太大,人都变得麻木了。“哀莫大于心死”,我们可以从他这淡淡的两句诗中读出激烈的悲愤来。当然,这是写诗,程度上不免有些夸张,但基本的感情内容是真实的。诗人元丰七年(1084)在黄州仍有《和秦太虚梅花》诗,即明言“东坡先生心已灰”,可以参看。

又,苏轼别首《李公择过高邮见施大夫与孙莘老赏松诗忆与仆去岁会于彭门折花馈笋故事作诗二十四韵见戏依韵奉答亦以一戏公则云尔》诗亦尝曰:“我老心已灰,空烦扇馀烬。”

“死灰吹不起”,从技法的层面来看,用被淋湿了、不能随风飞舞的纸钱灰作喻辞,与题目中的“寒食”和“雨”扣得很紧密,也见出作者之善于相题行文。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八)

法惠寺横翠阁〔宋〕苏轼

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折为君容。幽人起朱阁,空洞更无物。惟有千步冈,东西作帘额。春来故国归无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锦,更见横翠忆峨嵋。雕阑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易老。百年兴废更堪哀。悬知草莽化池台。游人寻我旧游处,但觅吴山横处来。

关于“幽人起朱阁”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幽人,犹言雅士。”(第 136 页)

按:《易·履》曰:“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三国魏王弼《注》曰:“在幽而贞,宜其吉。”唐孔颍达《正义》曰:“‘幽人贞吉’者,既无险难,故在幽隐之人,守正得吉。”后世多用指隐士,如南朝齐孔稚圭《北山移文》曰:“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谢朓《拟风赋》曰:“子云寂寞,叔夜高张。烟霞洞色,苓荑结芳。斯则幽人之风也。”梁何逊《刘博士江丞朱从事同顾不值作诗云尔》曰:“崎岖枉道过,邂逅幽人出。……向夕敞山扉,临窗玩馀帙。”唐孟浩然《上巳日涧南园期王山人陈七诸公不至》诗曰:“浴蚕逢姹女,采艾值幽人。”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诗曰:“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旧唐书》卷一四二《隐逸传序》曰:“高宗天后,访道山林,飞书岩穴,屡造幽人之宅,坚回隐士之车。”《新唐书》卷一九六《隐逸传》载玄宗徵卢鸿诏曰:“虽得素履幽人之介,而失考父滋恭之谊。”宋王安石《钟山西庵白莲亭》诗曰:“乡穷自作幽人伴,岁晚谁为静女媒?”又《书何氏宅壁》诗曰:“皖灊终负幽人约,空对湖山坐惘然。”又《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诗二首其一曰:“岂如幽人乐?兹山谢闾阎。”苏轼别首《携妓乐游张山人园》诗曰:“故将俗物恼幽人,细马红妆满山谷。”又《寄邓道士》诗曰:“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皆是其例。但苏轼诗中也以“幽人”称僧人,如《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曰:“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守诠原诗曰:“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见宋周紫芝《竹坡诗话》。以二诗对勘,苏诗之“幽人”所指自明。)本篇中的“幽人”,应该也是指主持建造横翠阁的人——法惠寺的当家和尚。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九)

百步洪(二首其一)〔宋〕苏轼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

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

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崄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

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

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诃。

关于“崄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

马祖熙先生说曰:“在这奇险当中,虽说精神为之一快,却料想不到凭着秋水之涨,水伯竟然有如此的威力。”(《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392 页)

按:“何异”,别本作“何意”。说者以别本为正,故对此二句作出了如上的阐释。然而这段阐释的文字,读起来很别扭,似乎是病句。只有把“虽说”、“却”这三个字删去,才显得文从字顺。但这样一来,又与原句不符了——原句明明有“虽”字!

窃以为还是作“何异”比较能够说得通:从惊险当中得到乐趣虽然是一件痛快的事,但这和《庄子》中的河伯以秋水自夸又有什么两样呢?意思是说,这险中得乐的快意,还只是感官层次的快乐,不值得过分地夸耀。这就为下文从哲理的层面审视人生,追求精神上的超脱,作了铺垫。

关于“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

马祖熙先生说曰:“人生在世,生命是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流逝的,好比逝水一样,在不舍昼夜地澌流着。但人的意念,却可以任意驰骋,能不为空间时间所限制,一转念的瞬息之间,就可以逾过辽远的新罗。‘一念逾新罗’是化用佛家语:‘新罗在海外,一念已逾。’(见《传灯录》卷二三)又发挥了庄子‘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的思想(《庄子·在宥》)。表明生命虽然会像陶渊明所说的那样:‘聊乘化以归尽’(《归去来辞》),任听自然去支配;意志倒是可以由人们自己掌握,不为造物所主宰。”(《宋诗鉴赏辞典》第 392 页)

按:“坐觉一念逾新罗”句,似是对上句的顺承,而非转折。

“坐”字在诗中的用法非常灵活,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四析为九项之多:一、自。二,正,适。三、遂,顿,遽。四、聊且。五、寖,旋,行。六、深,殊。七、徒,空,枉。八、致。九、因,为。仔细玩味,此处作“正”、“顿”、“深”等字用,都是可以说得通的。“一念逾新罗”,这里借用来形象地说明时间流逝的迅疾:一念之顷,可逾新罗。说者认为它和《庄子》所谓“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的意思一样,而这句话正是形容人心活动的迅疾,仿佛顷刻之间便可以来往于四海之外!

要之,苏轼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人的一生顺应着自然规律,像河水般日夜不停地流逝,真有一念之间已逾千里的感觉。

这人生如逝水的古代哲理,是由眼前百步洪的流水联想到的;而人生流逝的迅疾,也是由眼前百步洪水流的奔泻悟出来。思路与上文衔接得十分紧密,由写景纪游到即事说理的过渡也很自然,不见斧凿的痕迹。

关于“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这里是说反正大家也只是在醉梦里争夺着,又何必认真计较荆棘铜驼的劫数。”(第 138-139 页)

按:“岂信”,即哪里相信,用反诘的语气表示“不信”。但这里并不是说作者“不信”,而是说“纷纷争夺”的人们“不信荆棘埋铜驼”。

这两句承上文意脉,由人生流逝的迅疾,说到人世更变的迅疾。人生犹如醉梦,人世变幻无常,荣华富贵转眼间即成荆棘铜驼。但人们却不相信这一点,依旧是争权夺利,纷纷无有已时,岂不可悲可叹!

关于“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觉来两句,意谓等到清醒时,便觉顷刻之间万事已消失在千劫之中。唯有此水仍然不舍昼夜从容而流。”(第 139 页)

马祖熙先生说曰:“觉悟过来,俯仰之间,便像已经越过了千种劫波,就是说失去了许多光阴。千劫,意即长时;‘劫’是梵文佛家语‘劫波’的省称。再回头看看流水,则依然盘曲如故。就以百步洪而言,也还是安闲自得呢!”(《宋诗鉴赏辞典》第 392-393 页)

按:“失千劫”,“失”的是“千劫”,而非“万事已消失在千劫之中”。说是“失去了许多光阴”,也不对。

佛家称世界生成并毁灭一次为“一劫”,“千劫”即世界生成、毁灭了一千次。苏轼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当我从对人生、世事的沉思中觉醒过来,顷刻之间,古往今来千秋万世都已消失;反观此水,它倒显得从容不迫了。

上文由百步洪水的湍急,引发出对人生、人世转瞬即逝的感慨,是正比;这里掉过头来又说,与转瞬即逝的人世相较,百步洪水的奔流要从容得多,是反比。正比反比,纵横捭阖,抟转关生,头头是道,诗人笔力的雄健,于此可见一斑。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

越州张中舍寿乐堂〔宋〕苏轼

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

卧龙蟠屈半东州,万室鳞鳞枕其股。背之不见与无同,狐裘反衣无乃鲁。

张君眼力觑天奥,能遣荆棘化堂宇。持颐宴坐不出门,收揽奇秀得十五。

才多事少厌闲寂,卧看云烟变风雨。笋如玉箸椹如簪,强饮且为山作主。

不忧儿辈知此乐,但恐造物怪多取。春浓睡足午窗明,想见新茶如泼乳。

关于“收揽奇秀得十五”与“才多事少厌闲寂”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奇秀,奇才秀士。十五,十分之五,言收揽过半,应下句‘才多’。”(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58 页)

按:宋施元之注“收揽”句曰:“《三国志·庞统传》:当今雅道陵迟,善人少而恶人多,今拔十失五,犹得其半。《文选》任彦囗《让吏部表》:拔十得五,尚曰比肩。”陈先生此说,根据可能就是施注。但施注的本意,只是为了证明苏诗之所谓“十五”即“十分之五”,并没有认定苏诗此句说的是提拔人才。不过,他所列举的两条书证,都与提拔人才有关,又很容易予人以误导。

窃以为这里的“奇秀”不是指“奇才秀士”,而是指奇秀的山峰或山景。“持颐宴坐不出门,收揽奇秀得十五”云云,是说张中舍(名次山,当时任太子中舍、越州签判)在他自己创建的寿乐堂里办公,用不着出门,就可以饱览卧龙山的奇秀景观。“才多事少厌闲寂,卧看云烟变风雨”云云,则是说张中舍很有才能,公事办得快,因而总有许多闲工夫,可以躺在寿乐堂里欣赏卧龙山的晴雨变化。

南朝梁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其二十三《谢临川游山》曰:“岩堮转奇秀,岑崟还相蔽。”唐白居易《草堂记》曰:“匡卢奇秀,甲天下山。”宋余靖《韶亭记》曰:“即道左建亭,而山之奇秀,森然在目矣。”梅尧臣《昆山》诗曰:“寒岩畜奇秀,源水日东倾。”欧阳修《送昙颖归庐山》诗曰:“信哉奇且秀,不与灊霍俱。”苏轼《东坡志林·记游》曰:“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苏辙《除夜泊彭蠡湖遇大风雨》诗曰:“两桨舞夷犹,连峰吐奇秀。”晁补之有诗题曰:“过铜陵,南望一山,高出云上,奇秀可骇。”李复有诗题曰:“江行至黄牛庙,山特奇秀。”李纲《纪旧梦》诗序曰:“余今夏梦乘舟行乱石间,四顾峰峦奇秀。”李光有诗题曰:“自象登舟入武仙县境,有山耸拔四十丈,奇秀异常。”皆以“奇秀”形容山,可参看。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一)

送杨杰〔宋〕苏轼

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鸡一鸣,见日出。又尝以事过华山,重九日饮酒莲华峰上。今乃奉诏与高丽僧统游钱塘。皆以王事而从方外之乐,善哉未曾有也。作是诗以送之

天门夜上宾出日,万里红波半天赤。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

太华峰顶作重九,天风吹滟黄花酒。浩歌驰下腰带鞓,醉舞崩崖一挥手。

神游八极万缘虚,下视蚊雷隐污渠。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厉东海骑鲸鱼。

三韩王子西求法,凿齿弥天两勍敌。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

关于“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此句读作“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并注曰:“杨杰,字次公,无为人,自号无为子,当时以朝奉郎陪伴义天至两浙、淮南等处,地方官皆以使臣礼节相待,故曰‘奉使’。”(第 139—140 页)

按:这条注释,有两处错误。

其一,元释觉岸《释氏稽古录》卷四载:“义天僧统,高丽国君文宗仁孝王第四子,出家名义天。是冬(神宗元丰八年,1085)航海至明州,上表乞游中国询礼,诏以朝奉郎杨杰馆伴,所至二浙、淮南、京东诸郡,迎饯如行人礼。”注者可能是误解了这段文字。地方官“以使臣礼节相待”(按:“迎饯如行人礼”,“行人”即外交使节)的,是高丽国僧统义天,而不是陪伴义天的杨杰!作为一个出家人,义天本不能享受使臣待遇,但因为他是高丽国的王子,且为该国僧徒的主官——僧统,故朝廷下令破格以使臣的规格来接待他。

其二,此处的“无为子尝奉使”,与作高丽僧统“馆伴”的这一次无关。苏诗小序中明言杨杰“以王事而从方外之乐”凡三次:一、“奉使登太山绝顶”。二、“以事过华山”。三、“奉诏与高丽僧统游钱塘”。《宋史》卷四四三《文苑传》五《杨杰传》载:“元丰中,官太常者数任。”又卷一六四《职官志》五《太常寺》载:“分案九:……(二)曰祠祭。”又卷一〇二《礼志》五《岳镇海渎之祀》载,真宗封东岳泰山为天齐仁圣帝,西岳华山为金天顺圣帝;又载泰山、华山等皆在祭祀之列。杨杰之“奉使登太山绝顶”与“以事过华山”,或许都是祠祭之事,属于太常寺官员的职责范围。

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一六《侍郎杨杰居士》条载:“礼部杨杰居士,字次公,号无为,历参诸名宿。晚从天衣游,衣每引老庞机语,令研究深造。后奉祠泰山,一日,鸡一鸣,睹日如盘涌,忽大悟,乃别‘有男不婚、有女不嫁’之偈曰:‘男大须婚,女长须嫁。讨甚闲工夫,更说无生话?’书以寄衣,衣称善。”此曰杨杰晚年事;且宋代官员退休或罢官领宫观祠禄,也称“奉祠”:故不能肯定这与苏轼诗序所谓“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是否同一回事。

关于“下视蚊雷隐污渠”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蚊雷,形容污渠中蚊多,鸣声如雷。”(第 140 页)  

按:注者所注出的只是字面义。“神游八极万缘虚,下视蚊雷隐污渠”,是说杨杰神游八极,万虑皆空,俯视世俗社会的芸芸众生,仿佛是卑微的蚊群生活在臭水沟里。苏诗别首《迁居》亦曰“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取喻略同,可以互证。

《汉书》卷五三《景十三王传·中山靖王刘胜传》载胜语曰:“夫众煦漂山,聚蚊成雷。”唐颜师古《注》曰:“言众蚊飞声有若雷也。”晋傅选《蚊赋》曰:“众繁炽而无数,动群声而成雷。”是“蚊雷”字面亦有所本。

 关于“笑厉东海骑鲸鱼”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东海,指钱塘江。”(第 140 页)

按:这条注释,当是据苏诗小序中“今乃奉诏与高丽僧统游钱塘”句而随文立训。但细读此诗,便可知“神游八极万缘虚,下视蚊雷隐污渠,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厉东海骑鲸鱼”四句自为一义,是赞美杨杰的旷达、清高和豪迈;要到下句“三韩王子西求法”才转入“与高丽僧统游钱塘”。况且从更下文“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云云可以看出,此时他尚未渡长江,离钱塘江还远着呢。因此,这诗中的“东海”即指东海,与钱塘江毫无关系。

《汉书》卷八七《扬雄传》载雄《校猎赋》曰:“乘巨鳞,骑京鱼。”唐颜师古《注》曰:“‘京’,大也。或读为‘鲸’。鲸,大鱼也。”苏轼诗语出此。

关于“寄语舟人好看客”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好看客,语出《唐摭言·矛盾》条:“令狐楚镇维扬,张祜与他喝酒,楚因视祜改酒令曰:‘上水船,风又急,帆下人,须好立’。祜应声答曰:‘上水船,船底破,好看客,莫倚柁’。看,看待。”(第 141 页)

按:这里的“看”,是“照看”的“看”。“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是说杨杰朝杭州方向去,途中须渡长江。长江中风急浪高,艄工们可得留点神,照看好他,别让他掉到江里去。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二)

将之湖州戏赠莘老〔宋〕苏轼

馀杭自是山水窟,仄闻吴兴更清绝。湖中橘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

顾渚茶芽白于齿,梅溪木瓜红胜颊。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

亦知谢公到郡久,应怪杜牧寻春迟。鬓丝只可对禅榻,湖亭不用张水嬉。

关于“湖亭不用张水嬉”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意谓此行虽因公查勘吴兴水利,实私愿想看吴兴山水,用不着像崔元亮那样张水嬉招待杜牧。”(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70 页)

按:旧题宋王十朋注此诗“应怪杜牧寻春迟”句,引厚曰:“杜牧佐宣城幕,闻湖州多奇丽,往游之。刺史崔君张水嬉,使州人毕观,令杜牧阅之。因见一女姝,期之曰:‘吾不十年来守此郡。不来,从所适。’洎牧守湖州,女已从人三年矣。牧因赋诗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又王注“鬓丝只可对禅榻”句曰:“杜牧诗:‘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这两条注可称精当,陈先生此《选》也都采纳了。可惜的是,他似乎并没有看懂东坡这里拈引杜牧故事及诗句的用意。

其实,“鬓丝只可对禅榻,湖亭不用张水嬉”二句是诗人对孙觉(字莘老)说:我已经老了,不再是对美女感兴趣的年龄,所以这次到湖州来,您就用不着像当年崔使君招待杜牧那样“张水嬉”——举行盛大的龙舟竞渡游艺活动了罢。

按情理来推测,孙莘老不见得会有——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会有用这种与唐人雷同的方式来招待诗人的打算。苏轼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其所以这样说,不过是因为要去湖州,于是想到杜牧在湖州的风流逸事,故而用来和正做着湖州地方长官的老朋友打打趣,所谓“戏赠”是也。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三)

书韩幹牧马图〔宋〕苏轼

南山之下,汧渭之间,想见开元天宝年。八坊分屯隘秦川,四十万匹如云烟。骓駓骃骆骊骝騵,白鱼赤兔騂皇䮧。龙颅凤颈狞且妍,奇姿逸德隐驽顽。碧眼胡儿手足鲜,岁时剪刷供帝闲。柘袍临池侍三千,红妆照日光流渊。楼下玉螭吐清寒,往来蹙踏生飞湍。众工舔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脽圆,肉中画骨夸尤难。金羁玉勒绣罗鞍,鞭箠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平沙细草荒芊绵,惊鸿脱兔争后先。王良挟策飞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辕。

关于“柘袍临池侍三千”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柘袍,红色袍服。临池,指洗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第 126 页)

按:宋施元之注此句:“《六典》曰:隋文帝服柘黄袍及巾带以听朝,至今遂以为常。白乐天《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按:《六典》,即《唐六典》,旧题御撰,李林甫等注。)所注可称允当。《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曰:“武德初,因隋旧制,天子宴服,亦名常服,唯以黄袍及衫,后渐用赤黄。”《新唐书》卷二四《车服志》曰:“初,隋文帝听朝之服,以赭黄文绫袍……至唐高祖,以赭黄袍、巾带为常服。”《宋史》卷四七五《叛臣传》上《张邦昌传》曰:“金人将退师,邦昌诣金营祖别,服柘袍,张红盖。”唐王建《宫中三台》词二首其一曰:“日色柘袍相似,不着红鸾扇遮。”洪咨夔《朝中措·送同官满归》词曰:“去天尺五城南杜,趣对柘袍红。若问安边长策,莫须浪说和戎。”元欧阳玄《陈抟睡图》诗曰:“陈桥一夜柘袍黄,天下都无鼾睡床。”由此可知:

一,“柘袍”乃赭黄色,而非红色。“柘”、“赭”读音相同,仅声调有别(前者为去声,后者为上声)。因此,“柘袍”就是“赭袍”。

二,“柘袍”乃皇帝的服装,而非“洗马”者的服装。

要之,这句是说唐玄宗在一大群宫女的陪侍下,亲临御池边,观看他的骏马们洗澡、戏水。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四)

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宋〕苏轼

南溪得雪真无价,走马来看及未消。独自披榛寻履迹,最先犯晓过朱桥。

谁怜屋破眠无处,坐觉村饥语不嚣。惟有暮鸦知客意,惊飞千片落寒条。

关于“独自披榛寻履迹”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披榛寻履迹,包括着两个典故:晋葛洪家贫,他的居住处连墙篱也没有,每天披榛出门,排草入室。汉东郭先生(不是《中山狼》故事中的东郭先生)很穷,大雪天穿着破鞋子,鞋面还可以蔽足面,鞋底却露出了脚趾,在走过的雪中道上,可以看见他的脚印。”(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35 页)

按:“披榛”即拨开野生灌木的意思,为古籍中的习用语汇。如《晋书》卷五一《皇甫谧传》载谧上武帝疏曰:“陛下披榛采兰,并收蒿艾。”又卷九二《赵至传》载至与嵇蕃书曰:“涉泽求蹊,披榛觅路。”晋陆机《汉高祖功臣颂》曰:“张耳之贤,有声梁魏……脱迹违难,披榛来洎。”唐骆宾王《同辛簿简仰酬思玄上人林泉》诗四首其一曰:“缉芰知还楚,披榛似避秦。”苏轼别首《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诗二首其二曰:“披榛觅路冲泥入,洗足关门听雨眠。”皆是其例。

 “履迹”即人的足迹,诗里也极为常见。如唐骆宾王《冬日过故人任处士书斋》曰:“网积窗文乱,苔深履迹残。”崔国辅《长信草》曰:“故侵珠履迹,不使、阶行。”裴迪《辋川集》二十首其二《华子冈》曰:“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岑参《长门怨》曰:“绿钱侵履迹,红粉湿啼痕。”李商隐《喜雪》曰:“寂寞门扉掩,依稀履迹斜。”马戴《赠别空公》曰:“履迹谁相见,松风扫石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细细玩味东坡诗语,只是说自己清晨去南溪看雪,拨开丛生的草木,寻路前行而――似与葛洪、东郭先生之事无关。

关于“谁怜屋破眠无处”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惧欢宴,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此正用其事。”(第 35 页)

按:杜诗“床头”等四句是写自家“屋破眠无处”,东坡这里则是写农家“屋破眠无处”(冠以“谁怜”二字,是说无人怜悯他们);杜诗写的是“雨”,而苏诗写的是“雪”:因此,说东坡此句用老杜事,未免有些牵强。退一步说,“雨”“雪”同类,还可以通融;但贫民破屋,不蔽雨雪,在阶级社会中本是很普通的生活现象,并非老杜个人独特的经历,怎么好认定“屋破眠无处”就是用老杜事呢?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五)

绿筠亭〔宋〕苏轼

爱竹能延客,求诗剩挂墙。风梢千纛乱,月影万夫长。

谷鸟惊棋响,山蜂识酒香。只应陶靖节,会取北风凉。

关于“求诗剩挂墙”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新唐书·陈子昂传》:子昂上书武后:‘陛下布德泽,下诏书,必待刺史、县令谨宣而奉行之。不得其人,则委弃有司挂墙屋耳。百姓安得知之。’这里借指求诗于我,不得其人,我把这事搁起来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39 页)

按:宋施元之注此句:“《唐·陈子昂传》:委弃有司,挂墙屋耳。”其意不过在说明《新唐书·陈子昂传》里已有“挂墙”这个语汇,未必表示自己认为苏诗中的“挂墙”与陈子昂上书中所说的“挂墙”是同样的意思。陈迩冬先生似乎不明白这一点,反为施注所误了。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曰:“賸,甚辞,犹真也;儘也;颇也;多也。字亦作剩。”苏诗这里的“剩”当训“多”。“求诗剩挂墙”,是说绿筠亭主人梁处士广求名流题诗,装裱成轴,挂在墙壁间。言外有赞扬他爱好文学、崇尚风雅的意思。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六)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五)〔宋〕苏轼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似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关于“可得长闲似暂闲”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白居易《和裴相公傍水闲行绝句》:‘偷闲意味胜长闲。’作者在这里反用其意。”(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60 页)

按:这里的“可得”,当训“岂得”、“安得”。“可得长闲似暂闲”,即长闲岂得似暂闲”,是用反问的语气表示“长闲比不上暂闲””的意思。因此,它不是“反用”,而恰恰是正用白居易诗意!

作此诗时,诗人在杭州任通判。他只能忙里偷闲,也就是“暂闲”。而所谓“长闲”,则是指隐居在野而言的。此诗的要旨是说杭州湖光山色,风景秀丽,在这里作官比归隐故乡还好。明白这一点,诗中“长闲”、“暂闲”谁胜谁的问题是不难判别的。

白居易诗“偷闲意味胜长闲”,颇具生活哲理。“忙”里“偷”出来的“闲”,由于难得,所以格外珍贵。如果反其意而用之,说“长闲意味胜偷闲”,则点金成铁,毫无诗趣了。东坡先生会干这样的蠢事么?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七)

答吕梁仲屯田〔宋〕苏轼

乱山合沓围彭门,官居独在悬水村(吕梁地名)。居民萧条杂麋鹿,小市冷落无鸡豚。黄河西来初不觉,但讶清泗奔流浑。夜闻沙岸鸣瓮盎,晓看雪浪浮鹏鲲。吕梁自古喉吻地,万顷一抹何由吞。坐观入市卷闾井,吏民走尽馀王尊。计穷路断欲安适,吟诗破屋愁鸢蹲。岁寒霜重水归壑,但见屋瓦留沙痕。入城相对如梦寐,我亦仅免为鱼鼋。旋呼歌舞杂诙笑,不惜饮釂空瓶盆。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诗美酒聊相温。人生如寄何不乐,任使绛蜡烧黄昏。宣房未筑淮泗满,故道堙灭疮痍存。明年劳苦应更甚,我当畚锸先黥髡。付君万指伐顽石,千锤雷动苍山根。高城如铁洪口快,谈笑却扫看崩奔。农夫掉臂免狼顾,秋谷布野如云屯。还须更置软脚酒,为君击鼓行金樽。

关于“吏民走尽馀王尊”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王尊,汉时人,他任东郡太守时,黄河水涨,泛滥地到了瓠子堤,吏民奔走,王尊祝祷于河神,愿以身填堤,因独宿堤上不避。这里作者以王尊自比。”(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35 页)

按:此诗题目中的“吕梁”,即吕梁洪,是徐州(今属江苏)郊区的一个镇(见宋王存等《元丰九域志》卷一《京东路·西路·徐州》)。屯田员外郎仲某,即在那里作官。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秋,黄河决堤,吕梁洪镇遭到了灭顶之灾,洪水直扑徐州。诗人当时知徐州,领导当地军民与洪水搏斗终于保住了州城。

此诗从开头到“但见屋瓦留沙痕”凡十六句,都是写吕梁遭洪水袭击的情形以及仲屯田在这场灾难中的表现。“坐观入市卷闾井”句既承上文“吕梁自古喉吻地”而来,则其“市”、其“闾井”自是指吕梁洪镇的街市、民居,而非徐州。那么,接下来的“吏民走尽馀王尊”,“王尊”显然应当是指仲屯田而非东坡自比了。直到“入城相对如梦寐,我亦仅免为鱼鼋”句,东坡本人才在诗里出现。当洪水肆虐之时,二人悬隔两地,彼此不知存没。这时洪水已退,仲屯田进了州城,东坡见之,不胜恍若隔世之感,故曰“相对如梦寐”也。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八)

和孙莘老次韵[宋]苏轼

去国光阴春雪消,还家踪迹野云飘。功名正自妨行乐,迎送才堪博早朝。

虽去友朋亲吏卒,却辞馋谤得风谣。明年我亦江南去,不问雄繁与寂寥。

关于“迎送才堪博早朝”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博,取好于人之谓。这句话是白居易《晓寝》诗‘不博早朝人’的反用。”(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46 页)

按:这里的“博”,是“换”或“换算”的意思,而非“取好于人”。

《宋书》卷九五《索虏传》载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与南朝宋文帝刘义隆书曰:“若厌其区宇者,可来平城居,我往扬州住,且可博其土地。”史臣注曰:“伧人谓换易为博。”

白居易《晓寝》诗全首曰:“转枕重安寝,回头一欠伸。纸窗明觉晓,布被暖知春。莫强疏慵性,须安老大身。鸡鸣一觉睡,不博早朝人。”正是说自己赋闲了,可以快快活活地大睡懒觉;而在职的朝官们一清早就得去上朝,多么辛苦:我才不和他们对换呢!

又,韩愈《石鼓歌》曰:“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宋王禹偁《自宽》诗曰:“朝中旧友休夸贵,箧里新诗不博官。”张咏《悼蜀四十韵》诗曰:“斗粟金帛酬,束蒭绮罗博。”王安石《忆昨诗示诸外弟》诗曰:“乘间弄笔戏春色,脱略不省旁人讥。坐欲持此博轩冕,肯言孔孟犹寒饥?”苏轼别首《除夜野宿常州城外》诗二首其二曰:“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又《仆曩于长安陈汉卿家见吴道子画佛碎烂可惜其后十馀年复见之于鲜于子骏家则已装背完好子骏以见遗作诗谢之》诗曰:“贵人一见定羞怍,锦囊千纸何足捐。不须更用博麻缕,付与一炬随飞烟。”杨万里《观社》诗曰:“王侯将相饶尊贵,不博渠侬一饷癫。”陆游《怀谭德称》诗曰:“人世绝知非昨梦,天真堪笑博浮名。”又《贫甚戏作绝句》诗八首其六曰:“行遍天涯等断蓬,作诗博得一生穷。”陈造《再用韵寄丁知县》诗曰:“可堪岁月供行色?尽把江山博醉吟。”凡此诸“博”字,也都是“换”的意思。

苏轼此诗所谓“迎送才堪博早朝”,是说自己正做着徐州的地方长官,而徐州地处交通要道,知州经常得接待过路的官员,迎来送往,不胜其烦--换算起来,和在京城做官上早朝也差不了多少。

关于“不问雄繁与寂寥”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雄繁,形容大郡政务多;寂寥,形容小郡政务少。”(第 146 页)

按:“雄繁”,指繁华的雄都大邑;“寂寥”,指冷清的偏僻州军--乃就城市的地位与繁荣程度而言,并不是指政务的多少。

秦观《望海潮·广陵怀古》词曰:“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陆游《晚登子城》诗曰:“城中繁雄十万户,朱门甲第何峥嵘!”“繁雄”、“雄繁”义同。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十九)

次韵僧潜见赠〔宋〕苏轼

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

人间底处有南北,纷纷鸿雁何曾冥。闭门坐穴一禅榻,头上岁月空峥嵘。

今年偶出为求法,欲与慧剑加砻硎。云衲新磨山水出,霜髭不翦儿童惊。

公侯欲识不可得,故知倚市无倾城。秋风吹梦过淮水,想见橘柚垂空庭。

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彭城老守何足顾,枣林桑野相邀迎。

千山不惮荒店远,两脚欲趁飞猱轻。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

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空阶夜雨自清绝,谁使掩抑啼孤惸。

我欲仙山掇瑶草,倾筐坐叹何时盈。簿书鞭扑昼填委,煮茗烧栗宜宵征。

乞取摩尼照浊水,共看落月金盆倾。

关于“煮茗烧栗宜宵征”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宵征,晚上从事,隐言公事之多。《诗经·召南·小星》:‘肃肃宵征,夙夜在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49 页)

按:《诗·召南·小星》里的主人公,自毛《传》以来,旧说多认为是诸侯国君的“贱妾”;今说则以为卑官小吏。陈先生之所取,显然为今说。原诗里的主人公感叹自己给贵族领主当差,日夜忙活,夜晚还在外奔走,好生命苦--言外确实有抱怨“公事之多”的意思。但这意思是靠全诗各句的有机组合来表达的,单就诗中的个别语汇而言,并不一定包含此意。如果将此语汇从这一特殊语境中抽出来,放到另外一个语境中去,那就更不然了。例如“宵征”这一语汇,它在《小星》诗里,只是“夜行”之义。陈先生将全诗所包含的意思加给它,已属一误;又将这意思带到东坡诗里来,可谓再误。它在东坡此诗里,仍是“夜行”之义。“煮茗烧栗宜宵征”合上句“簿书鞭扑昼填委”串解,是说自己白天公务太忙(言外还有厌恶州官政务琐屑、鄙俗的情绪),只能在夜晚出门去拜访僧道潜,并想象在道潜那里烹茶烧栗,长夜清谈,当是何等的愉快。

唐李白《自金陵泝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寄句容王主簿》诗曰:“幽人停宵征,贾客忘早发。”宋孔平仲《孤雁》诗曰:“蒙恩傍温暖,岂念宵征难!”“宵征”而用之于“幽人”(隐士),用之于“雁”,尤可证其不必皆言“夙夜在公”。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十)

答仲屯田次韵〔宋〕苏轼

秋来不见渼陂岑,千里诗盟忽重寻。大木百围生远籁,朱弦三叹有遗音。

清风卷地收残暑,素月流天扫积阴。欲遣何人赓绝唱,满阶桐叶候虫鸣。

关于“欲遣何人赓绝唱,满阶桐叶候虫鸣”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柳宗元《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见寄》的名句:‘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绝唱指此。”(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55 页)

按:苏诗此二句,与柳诗彼二句,相同者仅“候虫”二字,因此,说苏诗所谓“绝唱”即指柳宗元的这两句诗,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从文意来看,这里应是夸赞仲氏的诗好,且感叹他身边没有诗友可与他唱和,处境孤独而冷清。妙在“欲遣”句提问(要让谁来赓和您的绝唱呢),“满阶”句似答非答,不答亦答(蟋蟀之类秋虫在阶前堆积的梧桐落叶里哀吟--应酬惟有“候虫”,等于说赓和无人),以景语结束,而情蕴其中,可谓唱叹有致,摇曳生姿。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一)

书李公择白石山房〔宋〕苏轼

偶寻流水上崔嵬,五老苍颜一笑开。若见谪仙烦寄语,康山头白早归来。

关于“若见谪仙烦寄语,康山头白早归来”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说曰:“这里是说麻烦五老向李常传句话。”(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200 页)

按:苏轼《李氏山房藏书记》曰:“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馀卷。”秦观《故龙图阁直学士中大夫知成都军府事管内劝农使充成都府利州路兵马钤辖上护军陇西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一百户食实封三百户赐紫金鱼袋李公行状》载:“南康军建昌县李常,字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后身虽出仕宦,而书藏于山中如故。每得异书辄益之,至九千馀卷,山中之人号‘李氏山房’。”据此可知,苏诗题中的“李公择白石山房”,即在庐山五老峰下。那么也就是说,只有当李常回到了庐山(即“康山”),“五老”才能和他说话(诗中将五老峰拟人化,假定它们有人的意志与行为能力);然而他既已回到庐山,又何须再嘱咐他“早归来”?因此,仅就形式逻辑而言,陈先生的这一读解便不能成立。

笔者以为,东坡这里是虚拟“五老”叮嘱他:您如果见到李公择(“谪仙”,借李白以称李常)先生,麻烦您给捎句话--头发都白了,还做什么官?早点回庐山来隐居罢!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二)

送贾讷倅眉(二首其二)〔宋〕苏轼

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父老得书知我在,小轩临水为君开。

试看一一龙蛇活,更听萧萧风雨哀。便与甘棠同不剪,苍髯白甲待归来。

先君葬于蟆颐山之东二十馀里,地名老翁泉。君许为一往。感叹之深,故及之。

关于“苍髯白甲待归来”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苏洵《老翁井铭》:‘往岁十年,山空月明,常有老人苍颜白发,偃息于泉上。’”(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221 页)

按:“苍髯”,这里形容松树的针叶像是苍黑色胡须。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载:东晋法潜隐剡山,或问胜友者谁,指松曰:“苍髯叟也。”唐李咸用《小松歌》曰:“天人细剪苍龙髯,参差簇在瑶阶侧。”苏轼别首《同王胜之游蒋山》诗亦曰:“夹路苍髯古,迎人翠麓偏。”都可以参看。

 “白甲”,这里形容松树枝干的皴皮有如灰白色的鳞甲或铠甲上的甲片。唐曹松《僧院松》诗曰:“古甲磨云拆,孤根捉地坚。”又《题僧院松》诗曰:“空山涧畔枯松树,老对禅堂鳞甲身。”宋王安石《道傍大松人取为明》诗曰:“虬甲龙髯不易攀,亭亭千尺荫南山。”徐积《大松》诗曰:“身披北帝雄犀甲,虎贲连臂围不匝。”取喻也颇相似。

全句是说:我往年在父亲坟墓周围所栽种的那一林松树,正等着我回去呢。这是想回老家隐居的意思。

要之,“苍髯白甲”与“苍颜白发”字面既不同,辞义亦有别--前者写的是松,后者写的是人。因此,用苏洵《老翁井铭》中语来注解苏诗此句,是没有道理的。况且,老苏写此铭在前,东坡葬老苏、植松林在后,老翁泉上“有老人苍颜白发偃息”(当然这只是神怪传说)时,还没有“苍髯白甲”的松树呢。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三)

次韵林子中王彦祖唱酬〔宋〕苏轼

蚤知身寄一沤中,晚节尤惊落木风。

(近闻莘老、公择皆逝,故有此句。)

昨梦已论三世事,岁寒犹喜五人同。

(轼与子中、彦祖、子敦、完夫同试举人景德寺,今皆健。)

雨馀北固山围座,春尽西湖水映空。

差胜四明狂监在,更将老眼犯尘红。

关于“差胜四明狂监在”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说曰:“唐贺知章做过秘书外监,世称‘贺监’;他晚年生活放诞,自号‘四明狂客’。这里作者以贺知章自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237 页)

按:此说有两处错误。

其一,贺知章所任官职乃“秘书监”,而非“秘书外监”。

《旧唐书》卷一九〇《贺知章传》载:“俄属惠文太子薨,有诏礼部选挽郎,知章取舍非允,为门荫子弟喧诉盈庭。知章于是以梯登墙,首出决事,时人咸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兼秘书监同正员,依旧充集贤院学士。俄迁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新唐书》卷一二一《贺知章传》亦载:“肃宗为太子,知章迁宾客,授秘书监。……知章晚节尤诞放,遨嬉里巷,自号‘四明狂客’及‘秘书外监’。”可知“秘书外监”只是他的“自号”。

又,《旧唐书》卷四三《职官志》二载:“秘书省。秘书监一员,少监二员,……秘书监之职,掌邦国经籍图书之事。……少监为之贰。”《新唐书》卷四七《百官志》二亦载:“秘书省。监一人,从三品。少监二人,从四品上。……监掌经籍图书之事,领著作局,少监为之贰。”可知唐代职官只有“秘书监”、“秘书少监”等名目,并无“秘书外监”。

其二,这里的“四明狂监”是借指王汾(字彦祖),而非“作者以贺知章自况”。

清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说此诗曰:“《续通鉴长编》:元祐四年二月,王汾知明州。十一月为秘书少监,而以王子渊知明州。则其与林子中唱酬,当是北归过润时事。以其曾任明州,又为秘监,故先生诗以知章比之。五六言林与己出守在外。七八言汾内召,故用‘尘红’。”冯说极为切心餍理,应以为正。

要之,这首诗的创作缘起大略是:王汾由知明州(今浙江宁波一带)被召回朝任秘书少监,途中经过润州(今江苏镇江一带)。当时知润州的林希(字子中)是王汾的老朋友,接待了他,二人并有诗唱酬。当时东坡知杭州,与林希、王汾也是旧交,因此二人便将唱酬之诗寄给了东坡。东坡得诗后,乃作此章,次韵奉和。

由于王汾刚做过明州知州,而明州即四明,是贺知章的老家;又调京城任秘书少监,而贺知章则曾任秘书监:有这两层关系,于是东坡便巧妙地把他比作贺知章,称他为“四明狂监”。

又由于王汾这时正风尘仆仆地远道赴京,而京城历来是争名逐利、红尘滚滚、喧嚣污浊之地,因此东坡善意地嘲笑他说:林希在润州,有北固山作伴;我在杭州,有西子湖可游--比起王汾到京城去让红尘迷他的老眼,总要胜一筹罢!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四)

壶中九华诗〔宋〕苏轼

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櫺然。予欲以百金买之,与池石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纪之。

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

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虚处处通。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关于“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说曰:“电转,言水道转过之快;云峰,指壶中九华石。作者行程匆匆,所以这样说。翠扫空,亦谓九华石。作者非常倾心这九华石,似为前所未见,而一见难忘,故云‘梦里犹惊’。又作者过去‘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嵋翠扫空’,今见九华石奇绝,难免不因它而联想到而将它视作他的家山峨嵋。”(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260-261 页)

按:这首诗题虽作“壶中九华”,内容虽以九华石为中心,但开头二句的写法却非“顿入”--直奔主题,而是“渐引”--先从真山写起,说自己在旅途中曾见过自然界酷似这九华石、却比这九华石高大千百倍的连绵奇峰,只可惜清溪水急,客舟电转,眼前群山,稍纵即逝;但尽管如此,那连峰苍翠、拂扫天空的奇观,还是深深地楔入记忆之中,梦里重见,犹自动魄惊心。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五)

寿星院寒碧轩〔宋〕苏轼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关于“纷纷苍雪落夏簟”

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曰:“苍雪:喻飞花。夏簟:夏日用以遮阳的竹席。”(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

按:清汪灏等《广群芳谱》卷八二《竹谱》引《格物总论》曰:“竹……初出地为笋,笋节有箨包之。及成茎抽之,而箨遂渐次脱落,脱落处有粉。”竹色青苍,而其粉似雪,故以“苍雪”拟之。宋周必大《曾无疑三异以长韵送金橘时已暮春次韵》诗曰:“客言采果孟冬月,剖竹为符带苍雪。”张炎《风入松·赠蒋道录溪山堂》词曰:“旧家三径竹千竿,苍雪拂衣寒。”又《南乡子·竹居》词曰:“苍雪纷纷冷不飞。”又《壶中天·白香岩和东坡韵赋梅》词曰:“半树篱边,一枝竹外,冷艳凌苍雪。”皆是其例。注者以为“喻飞花”,误。

“夏簟”,则是夏天铺在床上的竹制凉席,乃卧具,非“用以遮阳”的竹凉篷。唐杜甫《郑驸马宅宴洞中》诗曰:“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清琅!庇帧都牧跸恐莶咕氖稀肥唬骸把缫汉鞣窒聂”!痹 队逊馓濉肥唬骸坝晁透×瓜聂∏澹÷パ炫碌デ帷!彼嗡账辞铡断囊狻肥唬骸氨鹪荷钌钕聂∏澹窨橥噶泵鳌!笔突莺椤断娜张际椤肥唬骸安菔鞣鍪柘聂∏澹尉啡付榭胀ァ!庇帧短馔ㄅ醒渴市肥唬骸靶⌒恢窨锎玻⒎⑻杖幌聂×埂J志肱资槌晌缢位厮沾柘恪!币睹蔚谩缎於丶檬楸ǔ⒐嗍帧肥唬骸八莆炮遮丈椒缦欤胍跻跸聂『!闭啪懦伞短庵裥肥唬骸按呵菀簧茫聂∥甯埂!被苹恫匪阕印ぜ碚再荨反试唬骸安忻闻卵八迹I绣慵收拾。夏簟青青白昼长,背倚阑干立。”皆可为证。

此句承上“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而来,是说竹粉随清风飘入窗户,纷纷洒落在卧榻的竹席上。

关于“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钱仲联、钱学增先生《宋诗精华二百首》曰:“道人:此指道士。”又曰:“何缘肥:怎么肥得起来。”(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

按:宋时所谓“道人”,只是修道者的通称,用指道士、僧徒皆可,须视具体情况而定。宋施谔《淳祐临安志》卷六《楼观》载:“江湖伟观:旧在葛岭寿星寺。”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七九《寺观》五《寺院》载:“寿星院:在葛岭。天福八年建。有寒碧轩、此君轩、观台(即今‘江湖伟观’)、杯泉,东坡皆有诗。”据此,则“寿星院”自是佛教寺院;此诗中的“道人”自是僧人。

 

“何缘”,有“何由”义。注者所取,即此义。然而它还有“何故”一义,如唐韦应物《诣西山深师》诗曰:“曹溪旧弟子,何缘住此山?”唐彦谦《题虔僧室》诗曰:“何缘春恨贮离忧?欲入空门万事休。”宋徐积《姚黄》诗曰:“帝女何缘心好道?阿娇安用金为房!”黄公度《秋夜独酌》诗曰:“可是离人更遗物,何缘身世两无求?”朱熹《次范硕夫题景福僧开窗韵》诗曰:“昨日土墙当面立,今朝竹牖向阳开。此心若道无通塞,明暗何缘有去来?”杨万里《三月三日雨作遣闷绝句》诗曰:“迟日何缘似个长?睡乡未苦怯茶枪。”又《丙戌上元后和昌英叔李花》诗曰:“春暖何缘雪压山?香来初认李花繁。”又《松江晓晴》诗曰:“昨夜何缘不峭寒?今晨端要放晴天。”张道洽《梅花》诗曰:“不是神仙骨,何缘冰玉姿?”皆是其例。如果单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注者取“何由”义,似乎也说得通;但从社会文化习惯的角度来看,还是取“何故”义比较合适。因为高僧一般多清癯瘦削,人们也习以清癯瘦削为“僧相”。僧人并不追求肥胖,那么,诗人何以会想到要嘲讽他们“绝粒对寒碧”,“怎么肥得起来”?且这样的嘲讽又有什么意思呢?因此,笔者以为,最合理的解说是:想必当年寿星寺内的某位大和尚像弥勒佛那样是个胖子,东坡先生才会拿他打趣:“奇怪呀奇怪!这位长老既‘辟谷’又生活在如此清幽寒寂的环境里,怎么会长得那样肥胖呢?”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六)

闻李泰发参政得旨自便将归以诗迓之〔宋〕曾几

苦遭前政堕危机,二十馀年咏式微。天上谪仙皆欲杀,海滨大老竟来归。

故园松菊犹存否,旧日人民果是非。最小郎君今弱冠,别时闻道不胜衣。

关于“二十馀年咏式微”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式微,语出《诗经·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本为天将暮的意思,后泛称事物由盛而衰微。”(第 244 页)

按:这里说“咏式微”,是取此诗中“胡不归”三字,表示想归隐的意思。唐魏征《暮秋言怀》诗曰:“首夏别京辅,杪秋滞三河。沉沉蓬莱阁,日夕乡思多。霜剪凉阶蕙,风捎幽渚荷。岁芳坐沦歇,感此《式微》歌。”孟浩然《都下送辛大之鄂》诗曰:“南国辛居士,言归旧竹林。未逢调鼎用,徒有济川心。予亦忘机者,田园在汉阴。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可见这样的用法,早已有之。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七)

倦绣图〔宋〕王质

短屏小鸭眠枯苇。徘徊略住西风指。佳人手闲心不闲。肠断吴江烟水寒。

凄凄空庭晚苔湿。冷篆青烟半丝直。卷帘寂寞满天秋,惟见孤楠一树碧。

关于“短屏小鸭眠枯苇,徘徊略住西风指”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徘徊句,这是想象之词,意谓小鸭略作徘徊,西风即起,便躲眠在枯苇中。西风指,就象受西风的指使。”(第 308 页)

按:“短屏”,即矮屏风。“小鸭眠枯苇”,是屏上的画面。这是诗中女主人公闺房内的屏风。作女主人公正绣制着的屏风解,也说得通。

“徘徊”,是女主人公而非“小鸭”在徘徊。“略住西风指”,“住”即停住;“指”是手指。这句是说女主人公暂时停止了绣花的活计。因为诗中所设定的节令是秋天,所以着“西风”二字。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八)

长安闸〔宋〕范成大

斗门贮净练,悬版淙惊雷。黄沙古岸转,白屋飞檐开。

是间袤丈许,舳舻蔽川来。千车拥孤隧,万马盘一坏。

篙尾乱若雨,樯竿束如堆。摧摧势排轧,汹汹声喧豗。

偪仄复偪仄,谁肯少徘徊。传呼津吏至,弊盖凌高埃。

嗫嚅议讥征,叫怒不可裁。吾观舟中子,一一皆可哀。

大为声利驱,小者饥寒催。古今共来往,所得随飞灰。

我乃畸于人,胡为乎来哉。

关于“叫怒不可裁”

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诗选》说曰:“裁,减损、抑制。这句说吏隶们叫怒得不可开交,惹不起。”(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7 页)

按:三国魏嵇康《思亲诗》曰:“欲弃忧兮寻复来,痛殷殷兮不可裁。”南朝齐陆厥《临江王节士歌》诗曰:“秋思不可裁,复带秋风来。”唐权德舆《浩歌》诗曰:“沉忧不可裁,伫立河之梁。”张祜《送沈下贤谪尉南康》诗曰:“莫怪南康远,相思不可裁。”宋刘敞《和持国登开宝寺上方院寄孔宁极崔象之孙曼叔》诗曰:“至今意耿耿,负愧不可裁。” 郑獬《闲闷》诗曰:“闲闷万千缕,金刀不可裁。” 李若水《秋怀》诗曰:“满眼羇愁不可裁,西风楼阁独持杯。”金边元鼎《答文伯》诗二首其二曰:“晓窗清镜卷浮埃,恨入新秋不可裁。”以上诸例,凡言“忧痛”、“秋思”、“沉忧”、“相思”、“愧”、“闲闷”、“羇愁”、“恨”等情绪“不可裁”,皆言自己(或抒情主人公)欲缓解自己的痛苦而无法做到。而范成大此诗中的“津吏”是对他人“叫怒”,自己绝无“抑制”之意。因此,其“叫怒”并非可不可“裁”,而是他愿不愿“裁”的问题。换句话说,这里的“不可裁”显然不是针对“叫怒”而言。

那么,“不可裁”是针对什么而言的呢?这就要联系上句“嗫嚅议讥征”云云来作综合考量了。上句是说“舟中子”——客船上的人们吞吞吐吐地抱怨关税抽得太多,有请求津吏减免的意思;这句紧承此意,转写津吏吼叫发怒:“关税一丁点儿也不能少抽!”

总之,这里的“裁””即“裁减”、“裁损”,指税收方面的减免。《宋史》卷一七四《食货志》上二载:“支移、折变,贫弱者尤以为患。景祐初,尝诏户在第九等免之,后孤独户亦皆免。至是,因下赦书,责转运司裁损,岁终条上。”又载陈求鲁语曰:“然后为之正其经界,明其版籍,约其妄费,裁其横敛,则预借可革,民瘼有瘳矣。”皆是其例。

又《宋史》卷一七五《食货志》上三载:“以岁和籴见数十分之,裁其二,用八分为额。”又卷二九二《李咨传》载咨语曰:“天下赋调有定,今西北寝兵且二十年,而边馈如故。戍兵虽未可减,其末作浮费非本务者,宜一切裁损以厚下。”又卷三一八《张方平传》载方平语曰:“浅妄者争以裁减役费为功。”又卷三三八《苏轼传》载:“旧例使所至吴越七州,费二万四千馀缗。轼乃令诸州量事裁损。”凡言“裁”、“裁减”、“裁损”,也都是降低数额的意思。可见它们又常用于财政、经济的其它方面,不仅限于税收。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二九)

汴  河〔宋〕范成大

汴自泗州以北皆涸,草木生之。土人云:本朝恢复驾回,即河须复开。

指顾河枯五十年,龙舟早晚定疏川。还京却要东南运,酸枣棠梨莫蓊然。

关于“龙舟早晚定疏川”

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诗选》注曰:“早晚,问语,犹言何时,如李白《口号赠征君鸿》诗:‘不知杨伯起,早晚向关西?’即口语中的‘多早晚?’定,亦问语,略有究竟意,如杜甫《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之二:‘闻汝依山寺,杭州定越州?’”(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22 页)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早晚,犹言何时。定,究竟。这句即用自注中‘本朝恢复驾回’云云句意,意谓龙舟究竟何时能在疏通过的汴河上行驶呢?”(第 292 页)

按:周、金二位先生对“早晚”和“定”的解释,是采用了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里的说法。但是,《汇释》所收诸语辞,往往只列出且辨析那些编者自己有所发明的特殊义项,并不表明诸语辞所具有的义项就止有这么些。许多现代汉语里沿袭下来、至今仍在使用、尽人皆知的义项,该编是不收的。周、金二位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张相《汇释》的这个特点,反为其所累了。因为范成大此诗中的这两个语辞,恰恰用的是它们沿袭至今的一般义项――“早晚”即“迟早”,“定”则表示肯定!

“早晚”用如“迟早”,例如唐韩愈《次邓州界》诗:“早晚王师收海岳,普将雷雨发萌芽。”是说中央朝廷迟早要收复被藩镇割据的州郡。又刘禹锡《酬滑州李尚书秋日见寄》诗曰:“征黄在旦夕,早晚发南燕。”是说李氏在滑州刺史任政绩卓著,犹如汉代的名臣黄霸,迟早会被调回中央朝廷担任要职。又李贺《酒罢张大彻索赠诗》诗曰:“金门石阁知卿有,豸角鸡香早晚含。”是说张氏迟早能做到尚书郎那样亲近皇帝的侍从官,口含鸡舌香,向皇帝奏事。又杜牧《使回枉唐州崔司马书兼寄四韵因和》诗曰:“人心计日殷勤望,马首随云早晚回。莫为霜台愁岁暮,潜龙须待一声雷。”是说崔氏迟早能调回京城。又李商隐《谢往桂林至彤庭窃咏》诗曰:“造化中台座,威风上将坛。甘泉犹望幸,早晚冠呼韩。”是说当今朝廷文德武威,过去与唐为敌的少数民族酋长即将俯首称臣,当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在甘泉宫朝见汉宣帝,朝廷赐呼韩邪单于冠带那样的情形,迟早会重新出现。又宋孔武仲《寄刘贡甫》诗曰:“朝廷选用多英俊,早晚刘郎即到来。”是说刘氏迟早会被调回中央朝廷任职。又《送芸老通判》诗曰:“西州莫作经年计,早晚君王召贾生。”意亦同上。在这些例证中,有不少还含有“很快便将如此”的意思。

至于“定”表示肯定,我们可以举出北周庾信《寻周处士弘让》诗曰:“王孙若不去,山中定可留。”(一作庾肩吾诗)又《杨柳歌》诗曰:“定是怀王作计误,无事翻覆用张仪。”又《咏画屏风》诗二十五首其四曰:“今朝梅树下,定有咏(一作‘折’)花人。”又其五曰:“定知欢未足,横琴坐石根。”又其八曰:“定迎刘碧云,将过阴丽华。”唐李白《新林浦阻风寄友人》诗曰:“潮水定可信,天风难与期。”于鹄《送宫人入道》诗曰:“定知别后宫中伴,遥听缑山半夜钟。”韩愈、孟郊《莎栅联句》诗孟郊句曰:“此处不断肠,定知无断处。”韩愈《楸树》诗曰:“不是画师来貌取,定知难见一生中。”李德裕《寄茅山孙炼师》诗曰:“菖花定是无人见,春日惟应羽客逢。”李商隐《促漏》诗曰:“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宋苏舜钦《出京后舟中有作寄仲文韩二兄弟永叔欧阳九和叔杜二》诗曰:“他人所至乐,惟我气类寡。迂僻不能镌,往往自嗟骂。平生居京都,君辈乃知者。异乡孰与言?救谤定不暇。”梅尧臣《途中寄上尚书晏相公二十韵》诗曰:“今将蒿芹荐俎豆,定亦不以微薄遗。”又《永叔内翰见索谢公游嵩书感叹希深师鲁子聪几道皆为异物独公与余二人在因作五言以叙之》诗曰:“碑观巡幸僧,指古定空壁。”王安石《谢尧夫寄新酒》诗曰:“定将琼液都为色,疑有金英密借香。”苏轼《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诗二首其二曰:“遥知读《易》东窗下,车马敲门定不譍。”又《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曰:“衔子飞来定鸿鹄。”又《送碧香酒与赵明叔教授》诗曰:“嗟君老狂不知愧,更吟丑妇恶嘲谤。诸生闻语定失笑,冬暖号寒卧无帐。”又《仆曩于长安陈汉卿家见吴道子画佛碎烂可惜其后十馀年复见之于鲜于子骏家则已装背完好子骏以见遗作诗谢之》诗曰:“贵人一见定羞怍,锦囊千纸何足捐。”又《将至筠先寄迟适远三犹子》诗曰:“出城见我定惊嗟,身健穷愁不须耻。”又《岐亭》诗五首其四曰:“定应好事人,千石供李白。”李之仪《卜算子》词曰:“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范成大《高淳道中》诗曰:“一箪定属前村店,衮衮炊烟起竹林。”又《劳畬耕》诗曰:“食者定游手,种者长流涎。”杨万里《明发石山》诗曰:“悬知今定雨,正坐夜来暄。”又《又和风雨》诗曰:“东风未得颠如许,定被春光引得颠。”又《出横山江口》诗曰:“白璧当江岸,青旗定酒家。”又《三月三日上忠襄坟因之行散得十绝句》诗曰:“切忌寻春定作谋,教君行乐定成愁。”马之纯《石麒麟》诗曰:“定似侧近藏陵墓,仗此威灵护鬼神。”

要之,范诗所用土人“本朝恢复驾回,即河须复开”之语,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口气:本朝会恢复中原,皇帝的车驾会回来,那时汴河必定重新开浚!范诗此句也是说:大宋皇帝乘坐的龙舟迟早是要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于是,下文才紧接着说“还京却要东南运”。如果连“龙舟”究竟能不能回来都有疑问,那么还用得着盘算“还京”后要如何如何吗?

关于“还京却要东南运,酸枣棠梨莫蓊然”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两句意谓,因为还京(指由临安回到汴京)须得经过东南一带的汴河,现在却已湮废而不能通航,所以一路上的酸枣、棠梨还是不要盛开,免得见了令人心酸。”又说曰:“汴河重开之日,亦即宋主重回汴京之时。当地的人民一直在盼望着,但现实却又使作者酸心,因此只好寄语草木,暂且不要盛开。”(第 292 页)

按:“还京却要东南运”不是说通过“东南”一带的汴河把皇帝“运”回汴京去;而是说宋帝“还京”后,“东南”地区的粮食和物资要通过汴河“运”往汴京。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诗选》说:“东南运,指汴京须自东南由水道通运粮漕。”说得很对。

“酸枣棠梨”,是指在干涸了的汴河河道中野生的灌木丛,亦即作者自注中“草木生之”之所谓“草木”。因为中原一定要恢复,车驾一定要“还京”,“还京”后一定要““东南运”,也就是说一定要重新疏浚汴河,那么,“酸枣棠梨”还是不要在河道中生长的好――免得在疏浚河床时被斩尽伐绝或惨遭没顶之灾!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十)

二月三日登楼有怀金陵宣城诸友〔宋〕范成大

百尺西楼十二栏,日迟花影对人闲。春风已入片时梦,寒食从今数日间。

折柳故情多望断,落梅新曲与愁关。诗成欲访江南便,千里烟波万叠山。

关于“落梅新曲与愁关”

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诗选》说曰:“新曲,意有所指。……按洪迈《容斋五笔》所记,此当实指《江城梅花引》词调,简称《江梅引》,他说:‘绍兴丁巳(七年,公元一一三七年,前二年徽宗死在金国),所在始歌《江梅引》,不知何人所作。己未、庚申年(岳飞抗金的时候)北庭亦传之。至于壬戌(绍兴十二年,前一年杀岳飞,和议成),先忠宣公(洪皓,使金被留)在燕赴张侍御家宴,侍妾歌之,感其“念此情,家万里”之句,怆然曰:“此词殆为我作!”既归不寐,遂用韵赋四阕,……’可知这首‘新曲’流行的时日和情况,以及它所唤起的特殊情绪。石湖‘落梅新曲与愁关’,非泛泛闲话可知。”(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0 页)

按:周先生此说,有几处不能圆通。

其一,《江梅引》的关键辞是“江梅”,“落梅新曲”的关键辞是“落梅”,字面不同,辞义也有区别,恐怕不好在它们之间划等号。

其二,高宗绍兴七年临安(按:“所在”,即“行在所”,皇帝离开京城后的临时驻留地。宋王朝的都城本是东京,即今河南开封。北宋覆亡,东京被金人占领,高宗南渡,临安成为南宋政权实际上的首都,但名义上它仍是行在所)“始歌”的那首《江梅引》,全文曰:“年年江上见寒梅。暗香来。为谁开?疑是月宫、仙子下瑶台。冷艳一枝春在手,故人远,相思寄与谁?  怨极恨极嗅香蕊。念此情,家万里。暮霞散绮。楚天碧、片片轻飞。为我多情,特地点征衣。花易飘零人易老,正心碎,那堪塞管吹!”关于其作者,宋人凡四说: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作宋王观。黄大舆《梅苑》(明钞本)卷一不著撰人。陈景沂《全芳备祖》前集卷一《梅花》门作宋柳永。赵闻礼《阳春白雪》卷七洪皓《江城梅花引》题曰“使北时和李汉老”,汉老名邴。窃以为柳永、王观皆北宋前期著名词人,所作不应迟至南宋初年才传唱。而李邴生活的时代则横跨两宋,徽宗朝曾官翰林学士,高宗朝曾官参知政事,他作此词的可能性最大。他是济州任城(今山东济宁)人,故“念此情,家万里”云云可能包含着中原沦陷于金,有乡难回的悲哀。当时的临安,像他这样离乡背井从北方逃难到南方来的士大夫以及其他各阶层人士为数正多,此词很容易引起普遍的共鸣,它之所以能于南宋初年在临安传唱,不为无因。而洪皓,虽是南方的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但作为南宋派往金国的外交使臣,多年被金人扣留在北方,亦是远离家国,不胜悲凉。因此当他在燕京(今北京)听唱此词,听到“念此情,家万里”二句,也自然会有“这词就像是专门为我而写”的感触。至于范成大,情况则有所不同。他是南方的平江(今苏州)人,此诗又作于平江,《江梅引》曲能“唤起”他的什么“特殊情绪”呢?因此,一定要说“落梅新曲”就是指《江梅引》,似乎很勉强。

其三,通篇来看这首诗,我们只能感受到他对光阴流逝的慨叹(“春风已入片时梦,寒食从今数日间”),对朋友们的怀念(“折柳故情多望断”),除此而外,别无一字可以旁证他这诗的主旨,或至少其中的部分内容,是为北方的沦陷而忧愁。不错,范成大是一位杰出的爱国者,他也的确写了不少优秀的爱国诗篇。但我们不能因此而戴上有色眼镜,读他的任何一首诗,首先想到的都是从中找出爱国的思想感情来。还是应该实事求是。即如本篇,就没有什么深意,不必硬往政治方面牵挽。

鄙见,“落梅新曲与愁关”,只是说落梅时节自己的心情不好而已。“二月三日”,正是梅花凋谢的时候。“落梅”,恰好与上“折柳”对仗。因乐曲名目有《梅花落》,故缀以“新曲”二字,与上“故情”对仗。是否真有什么“新曲”,其实无须深究。此类很可能是为了对偶的工致而凑趁出来的。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一)

望金陵行阙〔宋〕范成大

圣代规模跨六朝,行宫台殿压金鳌。三山落日青鸾近,双阙清风紫凤高。

石虎蹲江蟠王气,玉麟涌地镇神皋。太平不用千寻锁,静听西城打夜涛。

关于“圣代规模跨六朝”

周汝昌《范成大诗选》说曰:“六朝较之‘中原’大国,已是可怜,尽管超越六朝,实在有甚光彩?可谓善讽。”(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9 页)

按:此诗的题目是“望金陵行阙”,此句下面紧跟着的一句又是“行宫台殿压金鳌”,这就限定了其所谓“跨六朝”的“规模”是就“金陵”(按:当时称建康,即今南京)这一座城市而言的,并不是拿南宋的版图以及整个国家的政治气象来和六朝作对比。的确,说南宋的地理版图、政治气象超越六朝,算不得恭维;但金陵在六朝时是首都,是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经过一代代王朝的重点建设,其雄盛、繁华的程度与北方的长安、洛阳等大都市相比也不逊色,因此,说如今它的“规模”超越了六朝,当是由衷的赞美,并没有什么讽刺意味。

关于“太平不用千寻锁,静听西城打夜涛”

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诗选》说曰:“‘千寻锁’本六朝吴国将亡时用以横拦长江防范敌国晋军,结果无济于败亡,故唐代诗人刘禹锡曾有‘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西塞山怀古》)之句,又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石头城》)石湖用此,皆所以深慨帝王荒淫无道,卒致亡国。所谓极可痛愤事而写以热闹之笔,最宜细玩。”(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9 页)

按: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和《石头城》诗,可以说“深慨帝王荒淫无道,卒致亡国”;而范成大此诗虽然用了刘诗的某些字面或意境,却不可以这样说。这两句诗的重心在于庆幸如今国防巩固,天下太平,长江上下游皆为我所有,江上不用设防,夜晚可以静听江涛拍打金陵西城。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二)

宿义林院〔宋〕范成大

暝气昏如雨,禅房冷似冰。竹间东岭月,松杪上方灯。

惊鹘盘金刹,流萤拂玉绳。明朝穷脚力,连夜斩崖藤。

关于“明朝穷脚力,连夜斩崖藤”

周汝昌《范成大诗选》说曰:“斩崖藤,指斩草开道,决意游到山的最高层。”(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20 页)

 

按:周先生的这一解说,似不合乎生活逻辑。“斩草开道”,明日前行时再“斩”再“开”也不迟,何必要“连夜”呢?难道说夜里将道路开好了,再返回来,明天重新走一趟?世间难道会有这样的傻瓜么?

其实,“斩崖藤”是用来作手杖的。因为打算明天竭尽脚力走路爬山,所以要连夜斩藤为杖,预作准备。

 “藤”这种植物,既轻又坚实,是做手杖的好材料。即以宋人而论,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载:“晁任道自天台来,以石桥藤杖二为赠,自言亲取于悬崖间。柔韧而轻,坚如束筋。余往自许昌归,得天坛藤杖数十,外圆,实与此不类,而中相若。时余年四十三,足力尚强囗,以为好而非所须,置之室中,不及用,悉为好事者取去。今老矣,行十许步辄一歇,毎念之,不可复致。而得任道之惠,盖喜不自胜也。”张方平《乐全集》卷二《苏子瞻寄铁藤杖》诗曰:“随书初见一枝藤,入手方知锻炼精。远寄只缘怜我老,闲携常似共君行。静轩独倚身同瘦,小圃频游脚为轻。何日归舟上新洛,拄来河岸笑相迎?”苏辙《栾城集》卷一〇《过九华山》诗曰:“芒鞋拄藤杖,逢山即盘桓。”黄裳《演山集》卷八《藤杖》诗曰:“一枝能独立,三径漫相随。闲逐人行止,先知路险夷。”李流谦《澹斋集》卷五《遣兴示彦博》诗曰:“信脚随藤杖,穿林复过桥。”洪适《盘洲文集》卷三《山中阻雨欲登华顶峰而不果》诗曰:“昔闻天台山,一万八千丈……峥嵘一何峻,梯空不可上。便思捐竹舆,徐行倩藤杖。”例证甚多,不胜枚举。

宋诗的理解与误解(三三)

书  愤〔宋〕陆游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关于此诗的主旨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新1版)说曰:“淳熙十三年(一一八六)陆游六十二岁,家居山阴,作此诗。前四句叙述早年在镇江和南郑军中,看到祖国的军队,自己决心收复失地,意志坚定。五句叙述平生的志愿,六句揽镜自照,两鬓斑白,有时机一失,不可复得的伤感。末两句推崇诸葛亮,提出谁能和他以兄弟辈相处的问题,在全诗似觉意外生枝,实则作者以诸葛亮自比,因此前后八句,一气呵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新1版,第97-98页)

按:这种解读,笔者认为是有问题的。精确地说,“千载谁堪伯仲间”应释为“千百年来有谁能与诸葛亮相提并论”。“伯仲间”,是以兄弟排行为喻。老大、老二序次仿佛,纵有些微差别,相去亦不甚远。例如,曹丕《典论·论文》曰:“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即谓傅、班二人文名相埒。杜甫《咏怀古迹》诗五首其五曰:“伯仲之间见伊吕。”即谓诸葛亮的才略可与古代贤相伊尹、吕尚齐驱。

以上所辨,还是枝节问题。关键在于,此诗末二句似不可以认为“作者以诸葛亮自比”。

说者已经指出,作此诗时,陆放翁六十二岁,正闲居在故乡山阴。当其年轻气盛、壮志凌云之时,固然是有可能以诸葛武侯自许的。但仕途坎坷近三十年,功业无成,归老林泉之际,还能强说自己堪与诸葛武侯“伯仲”么?这符合他当时的心境、身分和口气么?

本篇题曰《书愤》,诗中何处见出诗人之“愤”?细细咀味全篇,前四句是回忆自己青壮年时期对中原恢复之大业充满着必胜的信念,语气豪迈而雄壮;中二句自叹流年易逝,壮志难酬,语调一转而为悲慨。这六句皆无以见出作者之愤”。末二句如解作“以诸葛亮自比”,则语气复转为自负。这样,全诗情绪演变的过程即是“自负——自哀——自负”,题中的那个“愤”字岂不是没有着落了吗?

题目应该反映内容,感情必然形诸章句。窃以为本篇语调变化的顺序是“豪壮——伤悲——愤激”,诗人之“愤”正表现在末二句。他愤恨当朝得志的辅弼重臣每多庸碌苟安之辈,竟无一人能像诸葛亮那样力主北伐,为恢复中原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出师表》中语)。本篇首句“早岁那知世事艰”,“世事艰”三字即为末二句的“愤”词埋下了伏笔。世事艰就艰在朝中妥协派亦即主和派当权,自己虽有作“塞上长城”的抗金报国之志却横遭压抑,不得重用,终至蹉跎岁月,壮志成空。抚今追昔,他怎么能不“愤”呢?

深考陆游的身世,恰好可以印证以上我们对《书愤》一诗的理解。高宗绍兴二十三年(1153),诗人二十九岁,赴临安两浙转运司应锁厅试,名列第一。次年试于礼部,又居前茅。由于名次在秦桧之孙秦埙前,且喜论恢复中原,为秦桧所嫉恨,终遭黜落。孝宗隆兴二年(1164),诗人四十岁,在镇江通判任,当隆兴北伐失败之初,力说张浚用兵抗金。由于主和派重新得势,与金人签订了屈辱的隆兴和议,张浚被贬,他也于孝宗乾道二年(1166)被罢官。此后直至写这首诗的淳熙十三年,他还有过三次被罢免的经历(参见于北山《陆游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因此,他对窃踞要津的主和派十分愤恨,常在诗中予以抨击。如《感愤》:“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追感往事》:“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更无人。”《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均是其例。凡此皆与《书愤》末二句异曲同工。所不同的是,上引诸诗直接了当,明斥主和派之“诸公”、“公卿”,愤激之词一览无馀,淋漓痛快;而《书愤》一篇则间接、曲折,通过对诸葛亮的高度评价来暗责主和派,愤激之情深藏在骨,令人咀嚼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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