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灯
●沈天鸿
花鼓灯。淮河流域的花、鼓与灯。
显然，我这样理解是不对的，就像我来到怀远之前，以为花鼓灯就是明清时卖唱乞讨的凤阳花鼓一样地错了。
最激烈的花也仍然是花，也有花的妩媚，同样，鼓就是鼓，灯只是灯，淮河流域的花、鼓和灯也并不就是流行在淮河流域的花鼓灯。部分加入整体之后，除了整体别无其它。
在2014年秋天最后的阳光中，我坐在淮北平原的中心——怀远县常坟镇的文化广场上，观看怀远县几位国家级、省级花鼓灯传人领衔表演的花鼓灯。表演者的背后，是巍峨的淮河大堤，大堤那边是静静的皖北粮仓大河湾。
在大河湾那边的淮河里流淌的河水，在四周的田野里悄悄起伏，成熟但还没有收割的水稻，现在都在我的视野之外，我看见的，是东方芭蕾花鼓灯。
鼓是花鼓灯的灵魂，不仅以鼓声开场、鼓声贯彻始终，而且鼓声是总指挥。花鼓灯的男角被称为“鼓架子”，也应该是因为鼓在花鼓灯中的重要性。花鼓灯中“花”的由来，可能主要是因为女角称“兰花”，以及表演的扇花等等花吧。花鼓灯的“灯”字，据说是从花鼓灯参加宋代的元宵灯会而来——宋代《东京梦华录》记载，当时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技艺五花八门，名目繁多，包括戏剧、音乐、舞蹈、曲艺、杂技等不下数十种。其中元宵节灯会中的“队舞”表演，由花挑子队、马灯队、狮子队、龙灯队、旱船队等八支队伍组成，花鼓灯队作为“队舞”的压阵节目，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因此又称“缀大灯”。
宋代的花鼓灯不可见了，更早的，据说起源于夏代，祭祀大禹而用的花鼓灯，当然更不可见，但有理由相信，古代花鼓灯的容貌，多多少少仍然遗传在现在在我面前表演的花鼓灯之中。这是一种奇异而独特的民间艺术形式。它以歌舞为主，却又不能说是歌舞，因为它有戏剧的成分，但也同样不能说它就是戏剧。它是什么？我想到“载歌载舞”这个词。“载歌载舞”以歌舞为主要形式，但“载歌载舞”并不是歌舞。那么“载歌载舞”是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我就看到了远古：
远古时期，人们在为繁衍、祭祀、丰收、大地等等举行仪式或狂欢时，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而咏之，载歌载舞。因此，所有民族所有的国家，最早的艺术都是民间的，最初的起源都与繁衍、祭祀、丰收、大地等原始母题有关，表演艺术的形式与性质，最初都是“载歌载舞”，以后才有发展、分离与独立。而且，所有的表演艺术，在漫长的社会发展过程中，都不可避免地成了底层人谋生的一种手段。我将花鼓灯误会成就是明清时卖唱乞讨的凤阳花鼓，虽然错了——花鼓灯有三个形态或者说分支：花鼓灯、凤阳花鼓、卫调花鼓戏——但也不完全错，这三支花鼓灯都曾在漫长的历史中是底层人谋生的手段，都与苦难如影随形，不过是凤阳花鼓与苦难的关系表现得尤为明显而已。例如，怀远花鼓灯也是即兴编词演唱，而即兴编词演唱在历史上应该是为了取悦“主人”而产生的。
伴随着苦难而流行的花鼓灯，其表现形式却是这样地欢快和热烈。在汉民族的歌舞中，还没有哪一种歌舞形式，像花鼓灯这样热烈、奔放、自由、昂扬。究竟是什么形成了它的奋不顾身和肆无忌惮？
淮河流域自古淮水泛滥频繁。是在大水过后荡然无存的大地上，唱起来、跳起来、舞起来、闹起来，用奔放的舞蹈，鼓起生活的信心；以喧天的锣鼓，驱散满天的阴霾？应该是的。如果不是这样，而是雪上加霜地郁闷、沉重，表演者们如何能让人愿意观看而成为自己的衣食父母？但这些表演者也是淮河流域人，家园在大水过后也荡然无存。所以，这热烈、奔放、自由、昂扬，不过是一些绝望者强行欢笑对更多的绝望者的安慰。现实决定了剧情，剧情决定了表演者的表情。如此而已。但奇特的是，这却形成并且稳定成了花鼓灯的风格与性质：热烈、奔放、自由、昂扬！
我在常坟看到的花鼓灯就是这样，但我相信现在的热烈、奔放、自由、昂扬是真实的，是表演者按照自己内心的真实释放。因为现在的花鼓灯已经是为艺术而艺术了。
我感觉到，花鼓灯在热烈、奔放、自由、昂扬的同时，还具有阳刚之气，或者说，热烈、奔放、自由、昂扬是通过阳刚之气来表现，而阳刚之气同时创造了这热烈、奔放、自由与昂扬。这阳刚，奔放、激烈的鼓点，男演员刚劲的投手顿足，以及武术动作，都是体现。但让我讶异的是，刚劲的投手顿足动作在最后一刹那之前，却居然有极其短暂但明显可见的风摆柳般的柔柔一摆，其性质只能是妩媚。是为了呼应女演员“兰花”的妩媚吗？“兰花”的表演似乎只有一个目的：把女性的妩媚展现到极致，除了运用舞蹈，最主要的就是《诗经》里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仅是顾盼生辉，而且是顾盼生情了。
我想，妩媚，或者说柔，可能是花鼓灯的主要灵魂，阳刚只是辅。因为花鼓灯的男女演员都是穿特制的舞鞋以脚尖着地而舞，它的“东方芭蕾”美誉就是因此而来。脚尖着地而舞，公认的是为了舞姿挺拔。其实脚尖着地而舞怎么可能挺拔？脚尖着地而舞只能是柔美——女演员就不仅是柔美，而且是袅娜、柔媚了。旧时花鼓灯中的女角兰花，一直是由男演员扮演，男演女必须穿特制的舞鞋以脚尖着地而舞，才能表现出女子婀娜的身姿，也可证明。
在淮河流域起源的花鼓灯，竟然也独立创造出脚尖着地而舞，不能不令人感叹，人类的艺术灵感都是相似并且相通的。
西方的芭蕾为什么要脚尖着地而舞，不得而知。中国的花鼓灯为什么要脚尖着地而舞的根本原因，也不得而知。这世界，不解之谜太多了。我胡乱或者是灵机一动地猜测（灵机一动其实常常就是胡乱），中国的花鼓灯可能是为了刚柔并济。须知，淮河流域是老庄、玄学的发源地，而且在历史上曾几度有地缘经济和地缘文化的极度繁荣，而老庄思想的核心，可以用《老子》第四十三章中这句话来概括：“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即至柔者至刚。至柔者至刚在花鼓灯中变成了刚柔并济，以柔为灵魂。
演出结束已近黄昏，天地都变得柔和了——夕阳，把广场、大坝和常坟的街道都镀上了淡黄。淡黄色是柔和的。但常坟这个地名很不柔和。问了常坟镇的书记，得知是因为本地人常遇春坟墓在此而得名。常遇春以武功帮助朱元璋夺得天下，封开平王。来看花鼓灯“遇”到民间故事说中的武将常遇春，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的。“常坟”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常遇春”这名字不错。花鼓灯源头的地名如果叫“常遇春”，要好得多吧？
2014.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