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善吟
——吟诵视野中的语文教育
施久铭
我们见证着这个时代一息尚存的古典精神。
10月的北京,中华吟诵周。来自世界各地的吟诵团体、吟诵学者以及民间的吟诵者齐聚一堂。他们或是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或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同时站到了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我们惊奇地发现,这群人在曼声长吟中竟是如此陶醉,如此享受,仿佛追寻着遥远的、恍若隔世的精神之梦。
吟诵,这是传统中国人精神世界中曾经拥有的一项重要内容。传统文化中,属于个人性的吟诵是陶醉在自我精神世界里的美学享受,而作为教育手段的吟诵则不光是私人的美学体验,它要经由美学体验走向母语的“内心”。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对吟诵抱有的态度,首先应该是抛弃成见,了解并研究它,结果也许和您的想象并不一样。譬如语文教育,吟诵的视野就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思考内容,像朗读方式——当下的教学中,我们强调朗读要读出感情,无论是个人读还是齐读都是感情充沛,却常常因为内容形式不合而表现不当。还有课堂里大一统的“话剧腔”,当“舶来品”大行其道时,中国传统的读书方法却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如果找回来吟诵,孩子们是否会多一些选择,我们的语文课堂风气是否会更加自由、活泼一些?琅琅书声与风雨谐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另外,形式有时候是重要的。从形式入手,一点点积累,或许能够启发我们继承传统、学习语言、语文的方式,或许能改变语文教育的现状。而对于推广吟诵而言,这同时也是建立起普遍规则、破除思想壁垒的过程。慢一点不可怕,对待母语的态度一定要是审慎认真的。
但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通过吟诵找回来的不应当是古老的外衣,而应是属于我们中国人骨子里的那种优雅的美感。吟诵不是目的,它是陶醉在语言、文学、音韵美中的中国人特有的精神成分,它是我们亲近自己母语的独特方式。
对于教师而言,吟诵何尝不是改善语文素养的契机呢,传统文化中浸淫、涵咏的工夫说到底是一种文学的生活方式,我们知道,要改善教师的语文素养,根本还在于改良教师的生活方式……
吟诵之美,善哉!
推广者言
吟诵与教育
中央民族大学 徐建顺
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对自己的私塾老师寿镜吾先生有这样一段回忆:
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这里所谓的“朗读”,其实便是吟诵。吟诵的很多性质,在这一段描写中都得到了说明:
第一,吟诵是传统的诵读方式,是通过教育体系(主要是私塾)代代相传的。
第二、吟诵是学习方式,也是自娱的方式,修身养性,大有助益。
第三、吟诵是吟咏与诵读的合称。吟咏诗词,诵读文赋。寿老先生读的乃是一篇骈文,所以叫“读”。但是,诵读也可以有曲调的。至今我们在江浙一带采录,还会碰到很多老先生说“读篇文章”,实际上却是唱。从文中加上的语气词“呢”、“嗬”和曲线符号来看,寿老先生应该是在“吟”,也就是有曲调的。
第四,吟诵的时候,吟诵者是摇头摆身,陶然自得的。
鲁迅还有这样一首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首诗的后两句,描写了自己创作诗歌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就是“吟”。诗是“吟”成的,而后才要找纸笔录出来。再往上追溯,唐代大诗人李白有句“吟诗作赋北窗里”,此句互文,也明指诗是“吟”成的;杜甫有句“新诗改罢自长吟”,“吟”是修改诗歌的一种方法。文献之中,此类字句甚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总而言之,吟诵也是古代文人创作诗词文赋的方式。
再进一步说,诗歌格律是如何形成的?比如近体诗词,为什么要押韵?为什么要押平声韵?为什么要平仄相间?为什么要粘对?为什么要整齐的五七言?这些都是因为吟诵而形成的。没有吟诵也就没有诗词格律。所以不吟诵,也就无法体会出古诗声律之美。
这些年来,大家于声律之美是很不讲究了,甚至无视它的存在。讲文学,只讲文字内容,分析思想内涵、社会背景、段落划分、艺术特点。须知道,汉语的古典文学,最讲究声律,声律乃是表达思想情感的重要手段。清代桐城派著名文学家刘大櫆曾说: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度,以字句度之。
正是音节声韵,表达出了思想感情。看古人的诗话词话,有大量内容是在探讨声律问题,某句用某韵,某字用某音,是以声韵流畅,神气皆出,这也就是古典文学作品播于人口千古不衰的重要原因。
比如李白写《静夜思》,他到底要表达什么呢?难道就是抬头看见月亮,低头就思念故乡?果真如此,又何必写诗?又怎会千古流传?他一定是在诗中表达着别的意思。这个意思,是那二十个字所没有体现的。如果仅把诗歌看成是二十个字的组合,那么永远也无法领悟到李白的真实感受。必须结合音节声韵,才能体会到诗歌的押韵、整齐、回环、重复,声韵的开合、远近、响亮与深沉,音节的起伏跌宕、长短错落、高低有致。只有吟诵,才能表达出这些音节声律之美,于是反复吟咏,反复体会,于曼声长吟之中,诗歌的神韵自然凸现,李白的孤独之感、身世之悲,油然而出,不待字句分析而后知了。
这就是吟诵的作用,吟诵的价值,吟诵之所以代代为教育手段的原因。诗词文赋,既然是吟诵着创作的,当然也就要吟诵着去欣赏。而吟诵的妙处,还不仅仅在于它是古诗文的活态。
教育现代化,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教育西方化。西方非为不美,只是我们学的都是皮毛。自新学堂代替私塾,学生都像商品一样大规模格式化生产,一位老师面对数十数百的学生,教材之取代原典,耳学之代替目学,似乎是理所当然,而且理直气壮了。西方教育之强调个性、强调自由哪里能做到?中国新教育之弊,实自其诞生之日已经肇始。私塾非为尽美,但是数千年的教育方式,自有其可爱的地方,不可一棒打倒。吟诵即是一例。
古代的私塾先生教学,普遍使用吟诵的方法。吟诵可辅助记忆,记得多记得牢,就如你唱的流行歌曲,唱着记得词,念着就记不下来一样,这已无须赘言。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种适合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法。古代的私塾先生,吟诵的多,讲解的少。在我采录时,有很多老先生都提起此一节,说某某先生讲诗,上来就吟咏一番,或点拨几个词,或竟根本不讲,就此下课。这在今日,学生直可告上教务处去。然而,老先生们又说,几十年过去了,那些讲解课文的老师,讲了些什么,已经全然忘记了。只有吟咏的先生,那吟诗曲调、神态表情,仍历历在目。一读起他吟咏过的诗歌,那吟诗调就回旋脑海。当时虽然不懂,长大之后自然慢慢理解,原来这就是那位老师的讲解。他把他对这首诗的理解,已经全部放在这首吟诗调中了。什么地方高昂,什么地方低沉,什么地方重,什么地方轻,什么地方曲折往复,一唱三叹,——这就是他对这首诗歌精神的讲解,而且永远不忘。至于字词,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还不仅如此。私塾先生是不会专门讲解吟诵的。就是吟诵而已,一如今天之范读课文。今天吟,明天吟,年复一年,自然学会。学生吟得不对,先生自然也指出来,何处该高,何处该低,可是并不强求。因为吟诵本来就没有什么定谱。这样,先生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吟诵,学生也自然会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吟诵。学生学了先生的调,可是又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于是吟诵调代代相传,代代不同。学生就在这反复涵咏之中,一遍遍地加深理解。
各地都有各地的吟诵调,在古代,一首诗歌,全国有成千上万个调。各人也有各人的吟诵调。当然关系越近的人,吟诵调便也越相似,但是,却绝不完全相同。
吟诵又并不是曲调。它是一种方法,一种对付字词的方法。什么字应该怎么吟,什么格律应该怎么吟,就是一种方法。这种方法会在每个人那里形成一种基本调,俗称“读书调”。用这种基本调,什么都可以吟,甚至报纸也可以吟。但是,这并不是吟诵调。一个人会用这基本调吟诗吟文,而其中有些诗文是他特别喜欢的,他会在一生之中反复吟诵,每次都反复体会诗文的涵义境界,反复修改他的基本调,直到某一天满意为止。到这时候,他的这首吟诵调就只适合这一首诗文了,与其初的基本调已经有很大的差异,这才是吟诵调。换句话说,好的吟诵,也像现代歌曲一样,是一词一曲的。
所以说,吟诵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是一个反复体会和理解的过程,是古代教育体制中特别推重个性化理解、强调个人精神的学习方法。
而且,吟诵是按照汉语的特点和诗词格律来进行的。这一点和从西方传入不足百年的朗诵不同。
吟诵最强调的是依字行腔,绝不可倒字,又绝不可过分繁杂。因为吟诵的目的在词不在曲,是为了更好地表达词意,这才曼声长吟的。所以吟诵调都很简单,易学易记,又好听,不然怎可能流传。
吟诵还要求平长仄短,所以要先懂得音韵和格律。一说到这,有人就会皱眉,觉得音韵和格律,又腐朽又复杂。其实,既不腐朽也不复杂。古诗本来就是这么按照格律写的,不懂格律就说弄懂了这首诗,这不和不懂英语就楞说看懂了英语诗一样吗?格律也很简单,一般要单讲格律的话,有十分钟就可以讲完,而且包会。英语都学得会,怎么自己家传的玩意,反倒学不会呢?我就不信。
吟诵还有一些别的规矩,都是好事,而且不难,在此不一一列举了。
吟诵自古以来的倾向,就是使用官话。《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子读《诗经》、《尚书》,就是用官话。现在从我们在各地采录的情况来看,没有真正使用当地方言吟诵的,正宗的吟诵,都是使用文读系统。文读系统,说白了,就是介于正统官话和方言之间的语音系统。古代交通不便,老辈的官话读音,不容易传下来,更不容易传播四方。但是四方学子士人,又都希望用正宗的官话,于是就出现了文读系统。文读系统也是代代相传的,但也不是没有变化。吟诵使用文读系统,这个事实就说明,吟诵应该使用普通话。
但是,我们也不主张废除各地的吟诵。相反,要很好地抢救、保护和传承各地的吟诵,因为那是吟诵之根。各地的吟诵与各地的方言、音乐、文化风格、审美趣味都紧密联系在一起。谁都听着家乡的吟诵好听。就算是普通话吟诵,各地的普通话也不完全一样的,这是事实。普通话吟诵调,也当有各地的差异。
所以,我们主张,按照吟诵的规律,创作普通话新吟诵,在全国推广普通话新吟诵,但同时,也倡议各地搜集采录各地的传统吟诵,传承当地的吟诵。这是双轨并行,缺一不可。
自今年以来,我们开始在各地宣传吟诵,推广吟诵,尤其是面向中小学教师,大力推介吟诵。结果出乎我们的意料,吟诵在中小学界普遍受到了热烈欢迎。有一些学校已经开展了这方面的活动,有一些教师已经把吟诵方法带进了教学之中。在今年10月的“中华吟诵周”活动中,我们在北京的12所大中小学开展了“吟诵进校园”活动,邀请了吟诵教学名师进行教学展示,而且举办了6场吟诵展示会,从中看到了很多吟诵教学的成果,颇足欣慰。
吟诵归根到底就是一种诵读的方法,应和朗诵并行。因此我也不主张为此在中小学单独开课。吟诵只要作为每个老师领读课文的一种方法就可以了,绝不占用时间,而且只用于古诗文教学。如此,学生受益已可终身。至于具体怎么教学,怎么应用,非我所能,这需要广大教师一起来想办法,一起探索。
希望有一天,吟诵重新回到课堂,重新回到中国人的生活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重入耳。
不妨试试吟诵法
华南师范大学附小 陈琴
古诗词教学曾经一度令我困扰不已:学生背诵得多,遗忘得也快。后来知道,这也是一个令大多数教师感到特别棘手的问题。
奇怪的是,我曾有幸遇到好几位有过旧时私塾童子功的老先生,尽管已是发稀齿落的耄耋之年,儿时诵读过的诗词歌赋却能倒背如流。为什么会这样?当然不是现在的学生记性不如旧时私塾里的小童子好,肯定是我们的教学方式没有契合诗词教学的规则。先看看古人是怎么教孩子读书的。《周礼?春官?大司乐》记载:“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这几种方式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在用呢?《墨子?公孟》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这“三百”“、三百”的诗竟然是这样读下来的呀!我们今天极难想象,读诗的方法竟然有这么多!诵之,歌之,弦之,舞之,古人竟然分得这么清楚!
弦歌、朗诵、吟咏,这些文人雅士的读书方法并不高深,旧时但凡读文字时都会依着一定的调式来念。私塾先生也许深谙“吟唱”助兴的玄机,教儿童读书时,其实就如教儿童歌唱。可以想见,古时的人读书都像唱歌。他们不像现在的教师教学古诗词时,企图通过详尽而枯燥的讲解使学生记下诵读的诗文,而是依着诗词固有的音律,循着一定的调式“唱”出来。这就是吟诵。每位教书先生的调式虽然没有统一的乐谱,但经由“口口相传”的方式被学生模仿传承,一如儿时母亲给孩子哼唱的摇篮曲,终身不忘。
我们的古诗词教学为什么不试试用这种古老的吟诵法呢?6年前,我试着把吟诵带进课堂。
一开始,我在课堂上教学生吟诵《春晓》,那是我小时候跟外婆学过的吟诵调。由于带有十分浓厚的地方色彩,很像湘南一带的山民拉开嗓子唱的山歌,甚至带有一点哭腔。本来很专心听讲的孩子,一听我的腔调,竟然笑倒一大片,接着就怪腔怪调地乱唱。
我思忖,这种地方色彩过浓、过于老式的调式应该是很难为学生接受的。于是,我试着在外婆传给我的吟诵调式上加以修改,并通过录音记录下来,反复修改,让它既吻合诗词吟诵的规律,又有能为学生接受的现代音乐元素。想不到,学生竟真的非常喜欢,后来教的每一首诗词他们都要求:“老师,吟诵吧!”
先从格律诗词教起。我教大家分清基本的“平仄入”字音——把现在的普通话字音的四声分为平仄声:一二声平三四仄;吟诵的规则是:平长仄短入声急,依字行腔气要匀。有些入声字,我自己也可能分不清的话,就和学生一起查工具书。另外,告诉学生,在诗词中并不是每一个字都要按“平长仄短”来读,否则,就显得太单调枯燥,也不能表现感情的变化。有一个约定成俗的诗词格律规则: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
低年级的孩子主要跟着老师多吟多诵,高年级的孩子则可以自行独创。比如,读《枫桥夜泊》的前两句时,我们就这样读——
月︶落↓乌↘啼﹋﹋霜﹎满ˇ天(“月”是入声字,但由于是在第一个位置,可长可短,“落”字必须很分明,读得短而清楚。
江→枫﹋﹋渔↓火↓对↘愁﹋﹋眠﹍(“江枫”二字都是平声,但不可以都读得一样长,“江”字要短,吐音清晰后就把“枫”字吟得长长的,“渔火”的重音落在“火”字上,并收得有停顿感。“对”字不要太重,声音由“火”的重转到“对”时变柔,“愁”字尽量拉长,字音清晰而气息轻柔,跟后面的“眠”形成对比感。乐谱记录下来就是:(此处不能粘贴乐谱的图片,不知为何?请看《人民教育》的原文吧)
也不是每一首古诗词都要严格按照吟诵的方式,有一些诗词可以择其中的几句来吟诵,如《长安遇冯著》,我这样设计——
(领)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 (和:哦,灞陵雨呀!)
(领)问客何为来?(和——何为来呀?)
采山因买斧。(齐:噢,采山因买斧!)
(领)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和——花正开呀,燕新乳!)
(领)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和——唉,鬓丝生几缕?)
(齐声深情吟唱——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唉,鬓丝生几缕?)
这种对白式设计,免去了教师的讲解,因为学生通过这样的对话式诵读已经基本能明白诗词的含义,后面创设的几句吟诵调,既能助兴,也能令诵读者的情感得以升华。
古体诗的吟诵就不一定非要严格遵守格律诗的规则,调式可以自由些,现代音乐的成分可以相对重一些,但依字行腔还是必须的。
通过一段时期的练习,学生不仅爱上了吟诵,而且能牢记吟诵过的诗词,很少有记错的。这几年,在全国各地讲课或作报告,我一讲到吟诵的主题,老师们就非常感兴趣,都觉得这种方法教授古诗词是再好不过了,纷纷要求我把已经录制的吟诵曲传给大家。于是,我试着把吟诵过的部分诗词谱成曲子,方便传播,如晏殊的《蝶恋花》等。
可是,在记谱的过程中,我才明白,古老的吟诵教学法为什么要口口相传才得以传承,为什么文献中可资后人研习得法的文字很少,因为现在的简谱或五线谱受节拍或现代音乐的音长规律限制,并不能完全准确地记录吟诵的“声音”。比如,上面的“愁烟”二字其实还可以随吟诵者的即兴各加长一拍甚至两拍,但按曲谱的要求却不合规则了。
此外,早先为了增强学生记诵诗词的兴趣,我也曾经在网上下载一些古诗词的吟唱曲,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等等,发现效果并不好。因为这些唱曲的音乐感很重,学生不能通过吟唱而感受到诗词应有的意境,有时文字意境甚至被音乐完全掩盖,比如,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是歌,不是吟诵,你很难以这首乐曲为契机带学生入情入境地感受作者当时的心境。我后来发现,歌跟吟诵确实不一样,大多数以古诗词入歌的乐曲并没有按诗词格律的规则,而奇特的是,一旦忽视了平长仄短和依字行腔吟诵规则,诗词本来的情愫竟然也不容易被学生感知。比如,我把《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开头的两句按照严格的吟诵规则谱成曲,给学生吟诵,效果竟大不一样——(遗憾,曲谱图片缺失,请参看原文吧。)
无需多讲,学生跟着老师吟诵几遍,这首词的情感和意境已经被学生捕捉到了,重要的是,它很容易被记住,因为它是以词的固定旋律被记下来的,比如“无力”,而不是被破译为“无”——“力”。也许这也是吟诵跟歌唱不同的特征之一。
当然,呼唤吟诵进课堂,并不是要用吟诵替代朗诵或其他的诵读方法。吟诵对多数教师而言还相当陌生,其具体的方法还有待深入的研究。另一方面,除古诗词外,吟诵也不能一下子被其他文体教学所接受,比如,同样是古文,《爱莲说》、《岳阳楼记》、《诫子书》等等,这些文字,人们已经习惯用普通话来朗诵,要改为吟诵是不容易,是否值得这样做也有待商榷。只是,以笔者的经验,吟诵法对古诗词教学确实大有裨益,老师们不妨一试。
最好的理由
广东省广州市番禺区教育局教研室 汪秀梅
为什么要吟诵?为什么还要用吟诵的方式诵读古典诗词歌赋?当被遗忘了近百年的“吟诵”再次回来时,人们不禁要问吟诵需要怎样的理由?作为一名教师,我没有高深的理论,但我可以给自己教学古诗文吟诵一个足够理由。
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小学古典诗文教学的研究。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喜欢古典诗文。而喜欢的理由则要追溯到我的童年时代。小的时候我常和姑婆在一起,姑婆慈祥可亲,只读过两年私塾的她在我的心中却是知识渊博。因为她会讲历史故事,会唱《木兰辞》、《孔雀东南飞》、《满江红》、《长恨歌》……我似懂非懂,却常常因她那凄婉悲切的唱诵而感伤得泪流满面。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最早接触的吟诵。而正是这种朴素的甚至带有乡村土气的唱诵,为我播下了爱好古典文学的种子。后来,读了中学,老师给我们讲古诗文,一字一词地解释,我虽然学得很认真,背诵也是班上最快的一个,但我总觉得老师的讲解缺少了什么。
多年后,我做了小学语 文老师,我总希望能引领学生走进古代经典诗词的殿堂,激发他们对这种根基文化的热爱与向往。教学中,我自然不愿采用枯燥的逐字讲解,可是文学鉴赏对于没有生活体验和诗词素养的小学生来说,无异于枯燥的讲解。朗读虽然备受重视,是重要的教学手段,但当朗读遭遇古诗文时,那些重音、语气、节奏、停连等技巧立刻变得苍白无力,很难将古诗文特有的意境、内涵和韵律美传达出来。我也尝试过通过音乐、画面的辅助或语言渲染将学生带入诗词的情境中去,但这终究不是语文学习的最终导向。这些年来,学习我们自己的传统经典,竟成了许多中小学教师翻来覆去研究的课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可是,我依然要在小学古诗词教学的道路上迷茫、缓慢地蜗行摸索。
直到有一天,中央民族大学的徐建顺教授来为我们进行诗文吟诵的培训。刚开始的几节课,我同大家一样,总觉得吟诵有点怪怪的,但越听越亲切、越听越舒服,直至每一首经典诗文的吟诵都宛若天籁之声,让我心神往之,难以割舍。我终于明白,童年时姑婆的唱诵正是我执著于古典诗词的种子,而后,再也不用老师苦口婆心的督促,我总能自觉地记诵。种子的力量就在于此。我为何不能将这样的种子播撒给我的学生?
我将吟诵带入了自己的课堂。那一天,已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学生略有倦怠,我执教唐诗《秋思》。当学生像往常一样两字一顿地朗读完以后,我停了停说:“现在请听老师的读与你们的读有什么不一样?”我吟诵着,平长仄短,依字行腔。学生立刻兴奋起来:
“老师,你读的有的字长音,有的字短音。”
“老师,你读得有点像唱戏,真好听。”
“老师,我也想这样读。”
……
我告诉孩子们这样像唱歌一样的诵读就是吟诵,汉语诗文吟诵有数千年传统,是我们尤为宝贵的文化遗产。“你们想知道中国古人是怎么读书的吗?”我问他们。“想!”孩子们毫不犹豫地回答。
怎样吟诵?我力争用最简短的语言,教孩子最易掌握的方法。开始练读了,“洛阳”一词,“洛”字发声即收,“阳”则拖长音:一节拍,两节拍,三节拍,有的竟无限延长去,尾音变化多端,引得孩子们捧腹大笑,连说好玩!“长、短”有了分寸,我再说“依字行腔”,如“阳”第二声字,升而长。如果每个平声字都拖长音,那就会读得很辛苦,所以我们吟诵时以每行的二、四、六的字为严格遵守平长仄短的规定,如果尾音字是平声也要拖长音,其余各字则可模糊。“洛阳城里见秋风”一句,我以手势表现为:洛阳~~~∕城里ˇ∕见ˋ∕秋~~~风~。学生跟着我的吟诵,看着我的手势,一遍一又一遍,一时间,课堂上摇头晃脑,半唱半诵,妙趣横生。
当声音安静下来后,我又告诉学生任何一种能传达情感的有声语言,读、诵、吟、唱,都需要有自己对文字的理解和感受,为此,要去静心品读文字……于是吟唱和对诗词的感受融为了一体!在吟唱中学生告诉我听到了秋风的萧瑟;看到了站在繁华都城中的张籍,不见繁华,只见秋风的孤寂以及行人匆忙离去之前又打开信封的神态、举止……在吟诵中孩子们触摸到了那颗思乡的心,而他们的内心也慢慢安静下来。
下课了,几个学生依然兴致未尽,将教材内的几首古诗标出平仄,长短错落的吟诵着。一个学生抬起头来对我说:“老师,古诗真了不起!原来还可以这样唱。” “喜欢吗?”我问。“喜欢!”几个孩子一起回答。
喜欢的不仅是孩子们。一次,我在南京执教吟诵的公开课。课后,我竟收到了几百条听课教师的评论信息,主要都在表达对吟诵教学的欣赏。我知道这些褒奖绝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高超的教学技艺,而是因为吟诵带给大家以亲切、舒服之感。而这样的亲切、舒服也许正源自我们血液里流淌的传统文化的根性。
我期望着有那么一天,当吟诵之声优雅地飘荡在校园之时,如果有人问孩子:“为什么吟诵?”他会严肃、认真地回答:“因为这是中华古典诗词。”
这是教学吟诵最简单的理由,也是最好的理由!
吟她千遍也不厌倦
上海市浦明师范学校附属小学 戴建荣
我于1999年9月进入上海市师资培训中心办的“古诗文教学研究”班学习,学期半年。而我这一进,就连续参加了两年半,共五个班,全是因为遇到了陆襄老师——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在那里高声诵读、低声吟哦、且唱且吟,沉醉不知归处。他的古诗吟诵,感动了我。
在陆老师的班里,我第一次接触了古诗的吟诵,并深深地喜欢上了它。
那是1999年的秋天,我参加了在上海虹口体育馆举办的“国际吟诗节”。那一天,我看到了来自韩国、日本的吟诵者们的节目,他们是那么投入,自我陶醉在诗词的意境之中,而他们竟是一群白发长者。这一天,我也见到了上海的代表团——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在台上和着时髦的RAP节奏,唱着《登鹳雀楼》,尽管他们小脸绯红,但脸上始终漾着浅浅的笑容。是谁让这些孩子如此诵读?恐怕是指导老师吧。我不禁感慨:我们的吟诵,去了哪里?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好好学习古诗的吟诵,哪怕招来妻子的不解,哪怕练习的场地是家中的卫生间与阳台,仍然浑然忘我。我把从陆老师那里学来的吟诵法,结合自己的特点,通过读、唱、吟、舞的形式,在课堂上进行古诗教学的摸索。就在那平长仄短之间,就在那曼声唱和之时,就在那尾音的颤动、修饰、延绵之中,我和学生一起感受到了诗人的心境,通灵了与诗人的情感,我们真的和诗人在一起了。吟诵,感动着我和我的学生。
2006年9月,学校安排我担任了整个学校——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共7个班级的“古诗吟诵”校本拓展课教学。开学第一周,周一下午的第一节课,我从一年级1班开始教学,教学内容为《登鹳雀楼》。在35分钟的教学时间内,我和学生就是反反复复地诵读,按照平仄规律读呀读。离下课还有5分钟的时候,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当我们一起读到“更上一层楼——”的时候,一个小男生“噌噌噌”地爬上了课桌,我不解地问他这是为什么,他稚气地反问我:“你不是要我更上一层楼吗?”我会心地笑了,问他:“那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我老家的六合塔了!”听他这么一说,别的孩子也来劲了,纷纷爬上了课桌……“无论是欣赏或是创造,都必须见到一种诗的境界。”朱光潜先生认为“这里‘见’字最紧要”。真的,此时此刻,学生们见到了诗境,我也见到了诗境,而这,只是通过反复的平仄诵读——诗是不可解的,诗,也确实不必要去多解。
2008年的9月,我接了三年级3班。“十一”长假前,我和学生们一起吟诵《诗经》里的《螽斯》。长假结束之后,班里的“小才女”席依霏给我看她的日记——《我教奶奶吟诗》。其中有这么一段,我一看就乐了:一下午,我和奶奶都在吟《螽斯》。奶奶摇头晃脑地吟着吟着,我猛然发现,在奶奶仅有的两颗大门牙上印着两个字——诗经。
吟诵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谁说我们的文化会断了根?
文化要从小抓起。我觉得,要让我们的孩子自小就接触到自己的文化。于是,我又开发了低段诗话作文课《春天的歌》(二年级),诗与文化课《赏鹅》(二年级),低段诗与识字教学课《雪》(二年级)。就在不断的吟诵之中,就在摇头晃脑之际,我们的学生学会了读诗,学到了我们的文化,更学会了做一个中国人。
吟诵,说来玄妙,但如果你真的去接触了,你会觉得她是美妙的。我们不妨从“平长仄短,依字行腔,文读语音”做起。吟她千遍也不厌倦,我是相信这一点的。
悄悄传导出母语的温度
清华附小 窦桂梅
一个民族的文化软实力究竟是什么?也许不是一座屹立千年的古城,不是一幅流传百年的画作……这都只是一些外在的表现形式,其核心必是母语,世界上所有民族都热爱并传承自己的语言。我们民族文化中的经典当推代代相传、汗牛充栋的诗词歌赋,而这其中大部分皆是古人使用吟诵的方式创作而成,有屈原“游于江潭,行吟泽畔”,李白“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杜甫“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白居易“歌吟终日如狂叟”……既如此,当然只有吟诵才能还原诗、赋的活态。吟诗咏赋,曲水流觞,是为我国之文化。因此吟诵之传习尤为重要。
一为教师的“传”。对于教师而言,我们须知“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文字只是反映语音的符号,那平长仄短、高低清浊、轻重疾缓的错落之声;那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的音韵之美,那复沓回环、对偶互文的形式之妙都藏在凝固的文字里了。让我们怀着对母语的热情吟诵起来吧!重拾起这摒弃多年的基本功,做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老师,何其幸福!只有那些能感受并传达母语温暖的教师,才有可能借助并运用这样的形式,把学生带到母语温暖的怀抱。虽传习吟诵不易,但相信经日久天长的浸染,学生们自有豁然开朗的一天。
二为学生的“习”。对于儿童的发展而言,诗词歌赋是多大一笔遗产啊!它提供了健康、美好的母语营养,构筑了一个温馨、亲切的语言生长环境。这既是强健儿童语言的骨骼,也是丰满他们精神的血肉。既是给他们打造坚固的语言船体,也是为他们扬起漂亮的人性风帆。就这样吟诵着、传习着,不需要更多繁琐、低效的分析,只悄悄地在孩子心里注入信仰和幸福,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担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怀,“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孝悌,“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澄澈,“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的达观都将一一习得,母语的可爱也将深入人心。
诗词文赋之于师生的生命成长,就像一粒种子播撒在土壤中,经历春、夏、秋、冬四季的沉淀,润泽于每一次阳光、雨露般的吟诵,最终,长成一棵棵茁壮的大树,并以年轮的方式,铭刻在生命的记忆里。
与先人精神的会晤
江苏省南京市琅琊路小学 周益民
对于吟诵,很长的时间,我把它当作一道遥不可及的历史风景,虽古朴悠远却也朦朦胧胧。与徐建顺先生的结识,让我得以兴味盎然地走近吟诵,并开始思考吟诵进入课堂的可操作性问题。
吟诵是方法还是目标
有媒体报道,某些机构在组织、指导孩子学习吟诵时,让孩子们统一穿上长衫马褂。我以为,如果是表演之用,自然无可厚非。不过,作为自然状态下的学习活动,就值得斟酌了。这一行为其实折射出组织者的价值取向,即课堂里的吟诵到底是方法还是目标?
首先必须承认,吟诵是我国重要的传统文化,引入课堂具有重要意义。但是在具体的价值定位上,应该区分不同的受众。对于相当一部分孩子而言,我以为目标定位在了解、欣赏这一传统文化现象层面为宜,有时还可借助吟诵中的平仄规律加深对诗词内涵的领悟。在学习过程中,部分孩子表现出超越一般的兴趣,便可将这部分孩子组织成诗社等兴趣团体,集中起来作进一步的提升学习。无论是大众的了解、欣赏还是小众的精修研学,都并非简单的复古行为,而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与精神的冶炼。
吟诵是否需要“与时俱进”
前不久的“中华吟诵周”期间举行了数场展示活动,其中杨一先生的吟唱获得了年轻观众的热烈响应,盛情难却之下又加吟一曲。相比之下,少数前辈的吟诵虽原味十足,但在年轻人听来终有隔膜之感。杨一先生是民谣歌手,他的吟诵已经融入了音乐元素,在尊重吟诵基本规律的前提下,其实已经在旋律、节奏等方面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再加工,兼之富于磁性的音色、准确的音准以及激情的表演,自然获得了观众的青睐。由此想到,处于媒体包围之中的孩子,要他们能在短时间内潜下心来专注于学习节奏缓慢、旋律性节奏感都不很明显的吟诵,难度不小。老歌唱家戴学忱女士也曾就这个问题坦率与我交流,她认为吟诵的传承需要考虑孩子的年龄特点,需要进行适度的音乐化处理。我们听广州陈琴老师带领孩子学习的吟诵调,里面其实已经揉进了相当的流行音乐元素,既有传统韵味,又不失时尚风情,很符合当下孩子的审美趣味。自然,对于学习过程中出现的一部分对吟诵的特别爱好者,则可以让他们学习原汁原味的吟诵调。
方言与普通话的吟诵
此次“中华吟诵周”活动有一个创意我甚感兴趣,即安排了多组不同方言吟诵同一诗作,我们得以饱享不同地域语言文化风貌。而在论坛发言中,更有多位前辈学者痛陈当下方言趋于消失的危险,力推方言吟诵。
数年前始,我本人也开始钟情于方言的教学问题,在一些童谣诵读课上尝试着让孩子们用普通话和方言分别诵读,效果非常好。令人遗憾的是,我外出上课的过程中,也不时遭遇已经不能操一口纯正方言的孩子。我觉得,个体遗失了方言,等于失去了母体文化的一张身份证。
就吟诵而言,方言更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方言中大量保留了古音,比如闽方言、粤方言、吴方言、赣方言、客家方言,吟唱起来,平仄分明,韵味很足。叶嘉莹先生曾经带点遗憾地说:“因为我是在北京出生的人,我只会说普通话,我不能读出正确的入声字来。但是,为了古诗的声调听起来能够谐和,合乎古人的声调,我尽量把入声字都读成第四声仄声字。”
所以我认为,我们在倡导普通话吟诵的同时,也应该给方言吟诵留一席之地。
(责任编辑:施久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