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丰满与逻辑善意
我还没有语文课本的时候,学语文主要就是听我爹讲故事。那年代家里没有电,自然就没有收音机电视机,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有个会讲故事的爹,那也是幸福无比。
我爹特乐意讲《西游》和《水浒》,偶尔也说说《聊斋》。那时候全中国都在批判《水浒传》,伟大领袖毛主席都作了最高指示。我就好奇,《水浒传》讲了个什么离奇的故事呢?宋江为什么要“投降”呢?我天天夜里缠着劳累的父亲讲故事,不讲一个我就不让他睡觉。不过,我似乎对《水浒》里的抢劫杀人提不起兴趣,只“武松打虎”除外。赤手空拳就能打死老虎真是了得。而打死吃人的老虎也算“为民除害”,颇符合儿童的道德正义。我父亲也不喜欢做了头领的宋江,说他小时候读过的《水浒》凡宋江名字一律都黑掉抠掉。
我喜欢听《西游》。当然我不是唯一的听众,旁听的还有我并不识字的娘。
当我爹讲着讲着,我总忍不住要提问,有时我娘也问。我关心的是妖怪出来了没有,孙悟空是不是从耳朵里掏出了金箍棒。可我娘并不关心出什么妖怪,是美女还是青面獠牙,她坚信这个世界根本没什么妖怪,凡作怪的都是坏人。再不她就追问,唐僧为什么要念紧箍咒,真不识好歹!我娘特瞧不起念紧箍咒的唐僧,说他一样本事都没有,只会折磨徒弟。每到我爹说,“这时,唐僧又念起了紧箍咒,悟空头痛欲裂,满地里打滚……”我娘必定走开,去做没完没了的家务事。
我娘还爱唠叨三句话,“假的,假的。”“哪有妖怪,都是坏人。”“唐僧识不得好歹。”以致我爹讲《西游》,若是我娘插话,我们就习惯性要笑。但我娘毫不在乎我们笑她,因为大家听得很快乐。当然,我也就跟着我爹笑笑,并不明白为什么。最为关心的还是然后,希望“且听下回分解”。
后来上学,得到语文课的教育,终于明白《西游记》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我娘的理解也并不为错,故事都不是真的。正确的说法是虚构。虚构是小说最重要的艺术手法,通过虚构呈现艺术的真实。我娘说得精辟,哪有什么妖怪,都是些坏人!对于虚构的浪漫主义小说,这话或许外行,却准确揭示了虚构人物与事件的隐喻意义。我娘是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也经历过建国之后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对于人性的复杂感受尤深。可能给她苦痛的从来都不是妖魔鬼怪,是她认识的真真切切的熟人。小说虚构的世界与真是的现实社会存在极其严密的对称关联。或者互为镜像。
学习语文,我们阅读到的故事很多。有写实的记叙文记录着真实的人物与事件;有虚构的小说、童话或者寓言呈现着典型化的社会人生。当我们面对真实,就不得不信以为真;但阅读小说之类的虚构作品,也有如我母亲同等的认知,以为一切虚构都是假的吗?仿佛不会。因为语文课说得清楚,虚构呈现的最是艺术的真实。这些虚构的真实一经小说家陈述,就成为了人世之间的另一种真实。比如唐僧和孙悟空西天取经;比如宋江和武松他们啸聚水泊梁山。谁去质疑人物事件真伪?我们必定不可无知如此。却乐意这些虚构的故事使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加丰满而有趣。因此,对虚构故事的小说家以及他们的故事,都心存敬意。
这并不是我想表白的核心,讨论虚构,觉得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言语方式,也是非常重要的语文能力。
问题是,在初中,我们最先学习了记叙文,然后学习写作记叙文。中考试卷的阅读与作文,记叙就是重要考点。但我们也是先学习了童话和小说,但并不要求写作。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被要求应用虚构去创作某人某事,为这平凡的人间呈现更多精彩。这多少有些可惜。却也不急,还有高中,大学呢。
我想提醒两个问题。你能不能虚构,能不能从虚构里看见更典型的真实。这才是我最为关切的语文。
时常遇见一些喜欢读小说的孩子,阅读的时候也是沉湎其中,被精彩的故事吸引。而一旦放下了小说文本,一切就都被还原为现实。刚刚经历的小说对于内心,对于生存其间的世界并没有留下任何影响。也就谈不上如此这般复制一篇小说,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这就是不会读书了。如果是语文老师没有提醒,那也就是庸师误人子弟。小说家米兰昆德拉有一本讨论小说的书叫《小说的智慧》,我很佩服这个书名。小说是智慧的,也即小说家及其虚构的故事都有生存的智慧。我们成长,奉献于社会,是必须看准这些智慧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语文学习,如果只是直接分析事实与真相,我们或许看不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但小说家以虚构的处境和情节,将这个散乱的世界作典型化处理,让我们看得更清晰。这也就是语文作为基础学科的重大意义。
语文能力是一切能力的前提,这事关我们的思维。
当然,虚构的人物与故事必须符合世界的基本逻辑。逻辑作为专门学科并不要求在初中学习透彻,但逻辑始终存在于其中。此即人之常情,事之常理,是人类格式化了的情感和理性,我们学习复句时候,已经掌握了很多关联词语,它们分别表达不同的语言关系,比如因为与所以,由于与因此,只有与才,或者表达因果,或者表达条件,它们明确地呈现了事理的必然性。
小说家之所以要虚构这样那样的人物与故事,有其严格的逻辑善意,他们通过所塑造的人物,所叙述的故事,隐喻启迪我们的人生。只不过阅读这些小说,我们更多只被精彩的情节吸引,并未体贴其中三昧。有些可惜。
我这里提醒,品读那些虚构的小说经典,不妨用心一些,别以为作家只虚构了虚无,我们应该思索其隐喻的深刻性。在《杨修之死》里杨修一定要死吗?他不聪明人吗?现在有没有杨修这样的人,会不会遭遇同样的事?再看《范进中举》,与我们今天努力考进某所著名示范高中有没有类似性?会不会背上热辣辣,以为如此用功正是讽刺了自己的执迷?阅读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能否洞明人世之间的沧桑?这样的人物,事件,会发生在你身上吗?若是你的亲叔叔,那又如何?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智慧是正能量,我们不可世故地趋利避害,应使自己拥有彰显人性的善意与智慧、正义和勇敢。有些人物的命运不可逆转,我们若陷入同样的处境,同样会前赴后继。就像《西游》里的孙悟空,遇见为恶一方的妖怪不自觉要一棍子打下去;即使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还是应该一往无前去西天取回真经。执着的道义感人肺腑。
切记,即便虚构,也信以为真。小说虚构的逻辑,最大的善意就是引领我们洞明世事,完善人格,获得适应或者改变这个世界的智慧与力量。
你是如此学语文的么?
本文原载《初中生必读》2017年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