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入海流
——序王君《青年语文教师专业修炼40问》
文王开东
想起王君,我头脑里常常跳跃出一句诗——黄河入海流。
是的。在黄河入海之前,她究竟以一种怎样的姿态,从最初的匍匐前进,到后来的昂首阔步,直到把一道道清澈的小溪,汇聚成青春的河流,奔向浩瀚的大海。
后来,有幸看到肖铁先生《壶口的黄河》,有关王君的困惑,至此才算是“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先生这样写道:“黄河之水天上来,如果说往前往后的黄河都是平面的话,到了壶口,一下子黄河像愤怒像高昂像要直抒胸臆地站了起来。这时的黄河是立体的黄河了,黄河站立起来是一个飞跃,就像个顶天立地的人活了……自然里的生命在毫无羁绊状态下如此兴奋和放纵……
只有在这里,给予黄河的天地竟小到仅仅一个壶口,考验也就在这里了。过去了,黄河便拐了一个直角,再往后便没有什么能挡住她的了,一泻千里,奔流到海不复还。”
在成为一名教师的原初,即在黄河的上游,每个教师可能都是生命的积攒者,孜孜不倦地收集微薄的溪流,赞助自己的精神河床,激流澎湃;但在应试的磨折之下,最初的激情被时间剪裁,被岁月掩埋,职业倦怠期随之而来,“当一切不事事”,精神的河床自然狭窄起来,并最终干涸断流。
就如黄河,在汪洋恣肆之后,突然遇见了“壶口”,于是,“壶口”成了黄河的命门,也成了很多教师发展的死穴,面对职业生涯中最大的瓶颈期,只有极少数教师会把这看成是发展机遇期,但这极少数的教师,往往也是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壶口”,成了优秀教师和卓越教师的分水岭。如何冲破这个壶口,如何直抒胸臆的站立起来,从此,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教师教育人生的重要拐点,正是在这个拐点之上,王君与众多的老师区别开来。
王君之所以修炼成为王君,原因不外乎有三条。
第一,无法无天。
王君生长在重庆的綦江,重庆多山,树木纵横,民风剽悍。
有笑话甚至说,重庆的女孩子爱上男人,会说:“我要你要我!”
如此绕口令的语句,显示了重庆女子的伶牙俐齿、泼辣豪爽、敢爱敢恨和无法无天的独特个性。人是社会的人质,王君不可能不受到这种地域和风俗的影响。
小时候的王君,简直就是大闹天宫孙悟空的翻版,任性,好折腾。曹文轩说,好文章是折腾出来的;其实,好教师也是折腾出来的。越折腾,越光芒。
綦江实在太小了,无法安放王君的视野和灵魂,于是,她就想方设法的折腾,三天不打,上屋揭瓦。好在还有綦河;但綦河每年都要淹死人,这让大人们紧张不已。跨度达100米的河流,招呼着幼小的王君,于是每天正午时分,她都要去游泳,从最初的扑腾,到最后的永不沉没,王君其实并没有学会真正的游泳,但这并不妨碍她劈波斩浪,在飞流急湍中挑战自我。人不冒险枉少年,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王君就已经领悟到了自己娇小身体里的惊人能量。
她喜欢在电闪雷鸣之中,横渡綦河,有时候甚至能够游上十多个来回。
我想,这十多个来回绝不可能是一次性达到的,如同孩子们疯狂的打游戏,这必然有一个逐步积累,脱胎换骨,黄袍加身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每天都在进步,每天都是全新的自己,每天都有高峰体验,这些原初的成功体验,造就了后来王君的惊人的爆发力和永不满足的进取精神。
中学时代,王君发现綦河太窄,她又不满足了,于是,偷偷学会了跳水。从高处往綦河里跳,实际上就是把自己往河里扔,比高台跳水还要高台,然后,重重的砸在水面上,冒险刺激,痛并畅快着……
这是什么,这简直就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但她就这样做了,而且一直坚持下去,这成了王君心灵发育的一个重要密码:我行我素,特立独行而又生冷不忌。
后来,王君转战陆地,选择了跑步。尤其在农村,这种锻炼,不用什么资源,因地制宜,完全是小成本,大制作。
执教之初,王君领着高一的那帮农村孩子在川黔公路上长跑了,跑得黄尘滚滚,浩浩荡荡。这一跑风雨无阻,王君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下来,并最终从乡村,跑进了县城,跑进了省城,跑进了首都,跑进了香港澳门新加坡……
在我看来,王君选择跑步,本质上还是游泳的延伸,乃是因为不满足狭小,不满足圈养,对自我生命拓展的一种渴望,一种延展,一种追求,当然也成了一种宿命。
王君曾经说过自己是丑小鸭,后来,她也的确上过这个经典的文本,我想,她一定是把这个文本当作了自己凤凰涅槃的一种象征。
经历了那么多的磨折,丑小鸭一路走来,走着走着,春天就来了;走着走着,天空就广阔了,世界就敞亮了;走着走着就飞起来了,忽悠一声,突然翱翔于万里长空,乌蒙磅礴走泥丸,让无数的小鸡、小鸭仰着脖子,望天浩叹。
很多年之后,王君常常自嘲自己的教学是“野路子”,这种自嘲的背后饱含着含蓄的骄傲。
的确如此,一个从自身生命体验中成长起来的独特教师,只能是我们熟悉的陌生人。她花枝招展,别具一格;但却如此生动壮阔。面对这样活力四射的生命个体,我常常忍不住感叹:我们如此相似,但又如此不同。
第二,无拘无束。
宋祖英的《辣妹子》塑造了一个火辣美丽的辣妹子形象。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川妹子王君,也在“辣不怕、不怕辣、怕不辣”中,完成了自我镜像的寻找。
这种无拘无束的自我镜像,也在潜移默化中浸润了她的学生。
王君曾经有一次在外省出差,学校突然要求每班设计一个班级名片,于是,60个孩子们拥挤在一起,照了一张乱得不能再乱的特色照,题词却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燃烧自己,而是为了照亮世界。
这个经典的意象让人回味无穷,生命如此丰富多彩,教育如此美丽迷人,作为教师,学生生命成长中的重要他人,你究竟在学生的心灵中书写和刻画了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审慎回答,绝对能够促进教师的专业化发展。
孩子们以“乱”为美,打破常规,燃烧自己、牺牲自我的单一宏大叙事被舍弃了;取而代之的是“照亮世界”的宽广的视野。这就是投射王君镜像的学生给我们的回答。
王君是从赛课中崛起的,探讨王君的自我锻造,最好就是从公开课入手。
王君为什么热衷公开课?因为公开课具有挑战性,更多的时候还具有比赛性,而一个从游泳、跳水、跑步竞争中过来的人,与生俱来就拥有比赛的特质。
于是,有了“屠夫杀狼图”图形改错《狼》的教学,有了小茅屋问号拉直的《驿路梨花》教学,有了挑选济南形象大使的《济南的冬天》教学,有了桥梁设计师竞标夺标的《中国石拱桥》教学……
一个个巧思妙想,一个个金点子闪闪发光;但这些还都是审美的,热烈的,激情的,还没有成为理性的,思想的,深度的。直到王君完成了《我的叔叔于勒》和《麦琪的礼物》的小说对比教学。在我看来,这次教学是一个里程碑式的飞跃,王君从无拘无束中感受到了教学真正的魅力所在。进而从过去的个人英雄主义的炫技,开始转向师生共同体发展的民主化教学。
也就是说,属于王君的浪漫期结束了,其教育生涯的精确期正姗姗而来。这个时期,她从黎见明先生的“导读”理论和文兰森先生的“导创”理论中寻找渊源。从“导读”之实然,走向“导创”之必然,结合自己的“导”的天赋,三位一体构造了王君语文的独立王国。
这个时候的王君,已经完成了从技术层面到艺术层面的攀升,但真正的高明之处在于最终要抵达的文化层面。
任何优秀之人要通往卓越,必须要完成三个超越,第一是时间上的超越,过去的人说好,现在的人说好,将来的人也要说好;第二个是空间上的超越,南方人说好,北方人也说好,任何地域的人都说好;第三个是题材上的超越,齐白石的虾,梵高的向日葵,陈寅恪的柳如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都是如此。
教学也如是,题材上的超越,往往标志着语文教学直抵文化层面。王君近些年来,越来越喜欢说明文,喜欢不讨好文本的教学,显示了她这一方面清醒的追求。
第三,无欲无求。
工作第三个月就主动请缨要上全县公开课;教龄第三年获得重庆市优质课大赛一等奖第一名;25岁登上了全国课堂教学大赛的讲台,与李镇西老师等人同台竞技……
这个时候的王君还汲汲于功名,渴望获奖层次高一点,动静弄得大一点,还没有意识到“上帝让你成为一名好教师,就是对你最大的奖励。”
直到全国课堂大赛一等奖的错过,这自然是一次挫折,但更是一次成全。王君以往可能有很多幸运,但我以为,这一次才是命运对王君最大的眷顾。我是到了快40岁的时候,才部分挣脱了名利的枷锁,感觉到无欲则刚的快乐。而王君早在这次失败中,就已经体悟到了无欲无求的强大,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她何其幸运。
时间是一把筛子,最终会淘去一切沉渣,正如杨绛在《一百岁感言》中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渴望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别人毫无关系。”
万种与我何加焉?功名与我何加焉?我为课堂而来,我为语文而生。从此,王君彻底走出了功利境界,只把生命的一抹华彩献给青春的课堂。
磨课就是磨人啊,但王君却在课堂的聚焦中,享受到了寻常人享受不了的快乐。她不再和他人去竞争,她只和自己赛跑,看自己跑得有多快,跑得有多远。
从重庆外国语学校到人大附中西山分校,王君一步一个脚印,笑看风云,从容恬淡,把自己爱美的天性转化为对课堂审美的追求,人课合一。
正如她自己所言,课堂让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赢得了尊严和快乐,一切浮华都是空的,唯有课堂上赢得的快乐具有一种恒久性,如花香弥漫,陈酒飘香。
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王君成为王君了,她直立起来,直抒胸臆,冲破了“壶口”的桎梏,一泻千里,一去不回头……而远方就是真理的大海,奔流到海不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