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马茂元说
古诗十九首
导 言
曹 旭
【按语】:朱自清先生作《古诗十九首释》,马茂元老师作《古诗十九首探索》(后改为《初探》),是研究《古诗十九首》的经典文本。199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将两种经典合置在一起出版,命我作一“导言”置于卷首。
这学期给研究生上《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因检出,刊于自己任总编辑的《博客》杂志,以供诸生参考。
一
《古诗十九首》是一组美丽而悲怆的诗。
“十九首”是一个数量词,所以用作诗歌的名称,因为能证明这些诗歌的作者、时代、诗题都丢失了。
梁代昭明太子萧统(公元501—531)编《文选》,从许多无名而近于散佚的“古诗”中,选择了十九首,并给它一个集体的名字──《古诗十九首》,从此,“比类而推,两汉之作乎”(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的《古诗十九首》,便以其反映动荡的社会,呼喊游子思妇直白而热烈的相思,倾诉下层知识分子的失意、彷徨、痛苦、伤感,以及文温以丽、意悲而远的风格,被誉为“一字千金”和“五言冠冕”。继《诗经》、《楚辞》之后,成为中国五言抒情诗的新经典。一群“古诗”的流浪汉,有十九个兄弟,从此在萧统的《文选》里安下了家。
诗歌至汉代,开始告别四言和楚语骚体,汲取乐府诗的精粹,艰难缓慢地朝五言的方向迈进。由于汉代主流文学样式是汉大赋而不是诗。当时的风气,从汉武帝到文化人,只欣赏体式的恢弘开张,语言的金碧辉煌,气势的飞扬显赫,能与好大喜功、富足强盛的汉帝国相配匹的时空观和“大模样”,满足于“劝百讽一”的艺术效果。汉代五言诗在汉大赋、汉乐府和四言诗的压迫下只是很小的一块,是一股默默的无声无息的潜流,一方面要脱去四言和骚体的旧外衣,同时要摆脱先秦、战国以来儒家经典的纠缠;最终要成熟起来,重要起来,变成热点,变成钟嵘《诗品》中说的人人终朝点缀,昼夜吟咏的新形式,还要再等三百年。因此,处于旁流,才秀人微,只能随写随弃,或在三五友朋知己中间传唱吟咏;等三百年过去,虽然诗还在,但时代、作者、具体的篇名却湮没不彰了。然而,在中国诗歌史上,哪怕是七言诗盛行的唐代,五言诗仍是诗国里最重要的形式,是诗坛的大宗,任何形式从未动摇过它至尊的地位,这与《古诗十九首》有很大关系。
《十九首》作为中国五言诗的伐山,直接启迪建安诗歌新途,确立建安诗歌新的形式美学;如钟嵘《诗品序》说的“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逐步取代“每苦文繁意少,故世罕习焉”的四言诗;从此,四言让位于五言,五言成为占主流地位的诗歌形式。
上承《诗经》、《楚辞》,下开建安、六朝;连接从先秦至唐宋诗歌史的主轴,开启五言诗的法门,树立五言诗的新典范──这就是《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学史上的重要意义。随着法门的开启,新经典带来新范式和新内容,包括:
一.抒发了当时人的生命意识,写出人的觉醒。即在哲学层面体现为人与诗的觉醒,对生命作深层的思考;觉悟到天地的无序,社会的混沌,人的脆弱,以及人生短促、及时行乐的思想;在世俗的层面,则直白地反映了世态炎凉和下层知识分子不遇的种种悲慨之情。表现了社会的动乱,战争的频仍,国势的衰微,文士游宦天涯,思妇不甘寂寞,由此带来以夫妻生离、兄弟死别、友朋之间契阔相思乱离为基调的歌唱。值的指出的是,《古诗十九首》中人的觉醒,诗的觉醒,是整个建安时期“人的自觉”、“文的自觉”的前奏,是“文的自觉”的启始阶段。
二.写出了人的典型感情。人的感情有深浅不同层次,典型感情则是概括一般,人所共有,且带象征意味的深情。《古诗十九首》以浅语道深情,写出人世间典型的感情,是其不朽处。正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说的:
《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
相守,忽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不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难此二意,而低回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
歌唱人的典型感情,是《古诗十九首》千年以来脍炙人口的原因和给我们非常重要的启发。
三.“真”──袒露式的“真情”,白描式的“真景”,对久违的朋友推心置腹说的“真事”;性情中人说性情中语,是《古诗十九首》的艺术表现方法,也是《十九首》的风格特征。正如元人陈绎曾在《诗谱》里揭示的:
《古诗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情。
所谓“情真、景真、事真、意真”,不仅指对场景、事实作客观、真切的描写,更是要求诗人精诚所至,真诚从内心流出①。《十九首》中“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均是情真、意真的不隔之作。
四.不迫不露的含蓄蕴藉,不可句摘,亦不必句摘的大气浑成②;以及,从《诗经》发展而来重章叠句的复沓形式;善用叠字,如《青青河畔草》中的“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被顾炎武《日知录》誉为和《诗经·卫风》“河水洋洋”一样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结构上自然转折与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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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如《庄子·渔父》篇说的:“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
①如胡应麟《诗薮》卷二所说:“不可句摘,章法浑成,句意联属,通篇高妙”;费锡璜《汉诗总说》说:“《三百篇》后,汉人创为五言,自是气运结成,非人力所能为”,“古诗浑浑浩浩,纯是元气结成”。
语言上如秀才说家常话等等。字法、句法、章法、语言和整体感诸种因素,都使《古诗十九首》具有无穷的艺术魅力。
对于“古诗”(《古诗十九首》)的学习和推崇,最早是“拟诗”。“太康之英”陆机把“古诗”作为写作诗歌的原则与典范。此后刘铄、谢惠连、鲍照、鲍令晖、江淹、沈约、孟浩然、韦应物、杨亿、洪适、陈襄、张宪、王闓运,六朝乃至晚清,前后相拟,代不乏人。
此后是“评诗”。齐梁以来的诗论家如刘勰、钟嵘用最接近“古诗”作者的时代和声音,对“古诗”的美学内涵作了深刻的揭示,并为千年以来的评论奠定了基调。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赞美“古诗”说:
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
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
物,怊怅切情,实五言冠冕也。
同代的钟嵘《诗品》把“古诗”放在“上品”第一,评论说:
其源出于《国风》,陆机所拟十二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
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
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客从远方来》、
《橘柚垂华实》,亦为惊绝矣!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
奠定地位的是“选诗”,萧统《文选》不仅使《古诗十九首》有了集体的名字,并由民间进入教科书和官方传播的主渠道。从此,《古诗十九首》建立的艺术法则和新范式就衣披百代,影响千年以来的诗学。
二
《古诗十九首》的研究,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以“释典”、“释事”的方法注解《古诗十九首》,重在对《古诗十九首》事理的诠释,语词的搜寻,出处的罗列,此以唐代李善注为代表。
李善以实事求是的态度,谨慎地寻绎诗歌中的人、典、事,然后认真诠释;寻找最初的语源,恰到好处地指出诗中的成语:何句出自何书;何事出自何人;尽可能详细地给读者提供阅读背景,提供“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可能。虽偶有串讲,但决不代你“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不作意义上的猜测。此种注法客观公允,对后世有典范和垂示的作用。
第二阶段,以“比兴寄托”的方法注解《古诗十九首》,以元代刘履的《古诗十九首旨意》等专书为代表。
自刘履的《古诗十九首旨意》,至清以后的注释研究,重在的对《古诗十九首》内在旨意、微言大义的揭示,正与清人张惠言、周济为代表的“常州词派”用“比兴寄托”解释一切文学作品相表里。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峡云楚雨、花草鱼虫皆有寄托,皆可寻绎,《古诗十九首》也不例外。
应该说,用“比兴”释诗是一种创造;它突破了李善仅仅停留在“典”、“事”的局限上,多了一个角度,也多了一种法眼;因为诗人写诗,有他的目的和动因;用典事的背后,更有表达痛苦或欢乐上的意义;比兴手法既为《诗经》所开创,为《楚辞》所承袭,《古诗十九首》运用“香草美人”表现社会、政治、人生就是一种很好的选择,故解诗不能停留在“事象层面”,而应该向“意义层面”开掘才深得诗心。
但是,过犹不及,过份了就不行;捕风捉影,把什么都说成“比兴”,一笑一颦均有“寄托”也不符合事实。注《古诗十九首》,如果仍用《关雎》是“后妃之德”,《离骚》释成“《离骚》经”的习惯和眼光,使《十九首》的旨意,全部变成“臣不得于君”或“士不遇知己”,过于绝对,走火入魔,不免钻进死胡同。
从刘履的《古诗十九首旨意》开始,《古诗十九首》注释专书有清人朱笥河(筠)口授、清人徐昆记录、钱大昕作序的《古诗十九首说》(《啸园丛书》第38册)、清刘光蕡的《古诗十九首注》(《烟霞草堂遗书》之十三)、清张庚的《古诗十九首解》(《丛书集成初编》第1766册)、清吴祺的《古诗十九首定论》(《六朝选诗定论》)、清姜任修的《古诗十九首绎》、清张玉糓的《古诗十九首赏析》等等。
第三阶段是二十世纪以来的研究。可分前五十年和后五十年。
前五十年的《古诗十九首》研究,运用新方法,出现新局面。由于新思想的传入,诗学观念的变化和方法的更新,这一时期的研究更充满一种人本精神。视野更加宽阔,手段更加多元,考证更加精密,联系汉代广阔的社会背景,研究的领域比以前有所拓展,其成果:
研究著作有贺灵扬的《古诗十九首之研究》(光华书局印行,民国十六年五月)、隋树森的《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1936年版);
论文有徐禅心的《古诗十九首在文学上的地位》、徐中舒的《古诗十九首考》、张寿林的《古诗十九首》、梁启超的《古诗十九首之研究》、访秋的《古诗十九首所表现的情感》、常工的《古诗十九首论丛》、钱基博的《古诗十九首讲话》、史奇生的《古诗十九首的探讨》、卢重华的《古诗十九首之研究》、胡怀琛的《古诗十九首志疑》、俞平伯的《葺芷缭衡室古诗札记──古诗十九首章句之解释》、《古诗〈明月皎夜光〉辨》、潘圣予的《古诗十九首论证》、张为麒的《古诗〈明月皎夜光〉辨讹》、罗根泽的《古诗十九首之作者及年代》、金克木的《古诗〈玉衡指孟冬〉试解》;笺注有髯客的《古诗十九首诠释》(一)(二)、饶学斌的《月午楼古诗十九首详解》、陈柱的《古诗十九首解》、王缁尘的《古诗十九首新笺》等等。
后五十年的研究主要是建国以来的研究。这一时期的特点表现为论文的众多,主要论文有程千帆、沈祖芬的《古诗〈西北有高楼〉篇“双飞”句义》、叶嘉莹的《谈古诗十九首之时代问题》、方祖燊的《汉古诗时代问题考辨》、陈庆元的《〈迢迢牵牛星〉成诗于东汉补正》、邓乔彬的《浅析古诗十九首的美学思想》、赵昌平的《建安诗歌与古诗十九首》、李炳海的《古诗十九首写作年代考》、潘啸龙的《古诗十九首抒情艺术三题》、李金坤的《古诗十九首艺术美发微》、刘则鸣的《古诗十九首的孤独伤痛与汉末士人的生存焦虑》等等。自1949年至1999年不完全统计,各种文章有一百三十多篇;主要继承前五十年的道路,又有了新的发展。有些研究者运用新的美学和文艺学的方法,取得新成果。有的论文较前五十年更细密、更深入;但质量参差不齐,出现许多重复论文和质量不高的论文。
二十世纪的笺注之学,前五十年以朱自清的《古诗十九首释》为代表;后五十年则以马茂元先生的《古诗十九首探索》为代表。
朱自清的《古诗十九首释》最初刊于《国文月刊》第1卷6、7、8、9、15期,1941—1942年;后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诗歌笺释三种》,其批评、分析、鉴赏,最为细致和精采。
三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祖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后随祖父定居扬州。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毕业后,先后在扬州、台州、温州等地中学教书;1925年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教授、系主任,因不食配售的美援面粉,1948年贫病而死。书品、人品、美文,均成垂世楷模。
与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原诗加夹注,再汇历代评论,附录各家原著不同,朱自清的《古诗十九首释》先抄录原诗,依次录李善注,然后是自己的注,注后是研究性的说明,兼采各家,出以己意。
朱自清的《古诗十九首释》开了一种新风,特点非常鲜明,他既继承李善“释典”、“释事”的传统,同时重视“诗歌意义”,重视对《古诗十九首》内在旨意的搜寻。又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摒弃了“臣不得于君,士不遇知己”的陈词烂调,揭示《古诗十九首》的主题:是对生命、对生死、对时间流逝的焦灼和感叹;肯定《十九首》中男女之情和热烈的相思,还其本来面目。
在体例上,朱《释》往往“注释”部分用李善的“释典”、“释事”;“说明”部分揭示内在的旨意,把搜寻诗歌中的“典事”和阐发诗歌“意蕴”结合得非常完美,因此,对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的研究产生很大影响。
朱自清早年写新诗和散文,曾激烈地反对写格律旧诗,但从1922年开始,他也试写旧体诗,先成《敝帚集》,收各体诗88首、词20首;后成《犹贤博奕斋诗抄》,收诗229首。自称诗功甚浅,不肯轻易示人,建国以后由叶圣陶借出抄录,流传于世。其实他的诗作得很多,很刻苦。叶圣陶题其集云:“犹贤博奕谦辞耳,刻意吟诗岛贺俦”。诗如其人,性灵蕴藉;早年多喜拟汉魏六朝名作。后转入学宋,多苏黄意味。这些都会增加他对《古诗十九首》独到的解会。
像解析“诗言志”和研究其他古典文学一样,朱自清对《古诗十九首》的注释,有几个特点:
一是“史家的眼光”。这个“史”是《古诗十九首》产生“横的”的社会背景,同时是诗歌“纵的”发展历史,抓住历史的演变,寻根振叶,沿波讨源。
朱自清对中国诗学研究有一个宏观的设想,据李少雍《朱自清先生对古典文学研究的贡献》(《文学遗产》1991年第1期)介绍,朱自清生前,想做两件比较大的学术工作:一是想仿照朱彝尊《经义考》的体例,纂写《诗总集考》;二是想辑撰《全唐诗人事迹汇编》,都因早逝没有成功。但是,从《古逸歌谣集说》、《诗名著笺》、《古诗十九首释》,到《十四家诗抄》、《宋五家诗抄》,选笺加集评,勾勒先秦至唐宋诗歌史的工作已经进行。尽管后面的选笺集评只停留在讲义阶段,没有最后定稿,亦未刊行,但我们仍可清楚地看出《古诗十九首释》在朱自清诗歌史构想中占有的位置,释《古诗十九首》是他构建古代诗歌史的一部分。
二是新旧文学的贯通与融合。作为一个散文家和诗人,朱自清早年参加“新潮社”和“文学研究会”,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健将和先驱。朱自清1919年开始诗歌创作,1922年出版诗合集《雪朝》;1923年写出长诗《毁灭》;1924年出版诗文合集《踪迹》;并且是新文学史上第一个诗歌社团“中国新诗社”的发起人,创办了第一份诗歌刊物《诗》月刊;主编了《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写了“导言”,开拓性论述了中国新诗发展的道路。这使朱自清以新思维剖析旧传统,以新的学术眼光和审美趣味分析《古诗十九首》,体现了他新旧文学贯通与融合的原则。
三是考证与鉴赏批评的结合。朱自清长于考证,因为考证可以弄清事实,但弄清事实不是目的,因此考证要与鉴赏批评相结合,朱自清兼具二者之长。冯友兰曾经说朱自清做学问的方法是“兼有京派海派之风”。朱自清1948年4月12日的日记里肯定“其言甚是,惟望能兼有二者之长。”可见他的自信和自许。
四是语义学的分析方法。朱自清相信,任何词句和语汇都是可以分析的,诗的语言尤其值得分析。他在《古诗十九首释》序中说:
诗是精粹的语言。因为是“精粹的”,便比散文需要更多的思索,更多的吟味;许多人觉得诗难懂,便是为此。但诗究竟是“语言”,并没有真的神秘;语言,包括说的和写的,是可以分析的;诗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彻的了解;散文如此,诗也如此。有时分析起来还是不懂,那是分析得还不够细密,或者是知识不够,材料不足;并不是分析这个方法不成。这些情形,不论文言文、白话文、文言诗、白话诗,都是一样。
因为诗歌中任何一个词汇,都处在纵横坐标的交叉点上,都有纵向和横向的意义。纵向的意义是:这个词汇被用过的全部的历史内涵;横向的意义是:这个词在诗中与其他词汇组成横向语境所产生特定的内涵。这就使中国古典诗歌的词汇具有多义性,释诗要把握“本义”与“变义”,在纵、横坐标的交叉点上解释词汇的真正意义。《古诗十九首释》实践了他语义学分析的理论。
可惜的是,朱自清的《古诗十九首释》只完成了九首,留下了残缺的遗憾,这一遗憾,直到1957年6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马茂元先生的《古诗十九首探索》(1981年6月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再版改为《古诗十九首初探》),才基本上得到了弥补。
马茂元(1919—1989),字懋园,安徽桐城人。1938年毕业于无锡国专;长期在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授。祖父是章太炎极力推崇的桐城派“殿军”──文章大师马其昶。马茂元先生因父亲早逝,自幼年跟随祖父马其昶生活,在祖父的指导下读书,祖父对他要求极其严格,经史子集,天天背诵,这使马先生才思敏捷,少年老成;此后的词章及研究中国古典文学,都体现了祖父的训导和家庭的渊源。
马先生研究中国诗学,先后出版了《古诗十九首探索》(作家出版社,1957年)、《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晚照楼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唐诗三百首新编》(与赵昌平合作,岳麓书社,1985年)等。研究《古诗十九首》,主要集中在1956、1957、1958年。
1956年他发表《论古诗十九首》(《新建设》9月号)、《论古诗十九首里的四首》(《语文学习》10月号);1958年发表《略谈古诗十九首》(《语文学习》7月号);1957年出版《古诗十九首探索》。虽然只有三年时间,已使马先生人人争说,影响很大,原因有几方面:
一是五十年代开始用美学、文艺学理论解读古典诗歌成一时风气,马先生得风气之先。1956年,朱光潜在《中国青年》上发表“涉江采芙蓉”;1957年又发表“迢迢牵牛星”,用美学观点分析《古诗十九首》中的名篇,时间都与马茂元先生同时或略晚。从1920年髯客发表《古诗十九首诠释》以来,对《古诗十九首》的研究,大都集中在作者、成诗时间和诗中具体词句的考证方面,马先生的文艺学分析鉴赏令人耳目一新。
二是马先生用朱自清的方法完成全部笺注工作,作为建国后的成果,人们有了阅读、欣赏《古诗十九首》的新注本。
三是对马先生的批判起了重要作用。《古诗十九首探索》1957年6月刚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就被八篇文章点名批判,从1958年批到1960年没有间断。马先生研究了三年,被批判也是三年。这在当时,是对一种文学研究最激烈、最严厉的批判,而且发动了群众,进行了“立体的”批判,在文化大革命风暴到来之前。
马先生初不甚知名,《古诗十九首探索》是他的第一本著作,但耸人听闻的批判,反而使他名声大振。
“马茂元”三个字与《古诗十九首》的联系,开始是自己写论文“署名”;受批判后,“署名”变成“点名”,主动变成被动,变成身不由己,变得首当其冲。但就知名度而言,这八篇批判文章对马先生所起的宣传作用,即使他自己写八十篇论文亦未必能过。
“夸张失实”的批判使马先生对自幼习诵的《古诗十九首》心灰意冷,直到《探索》1981年由陕西人民再版,马先生还是心有余悸,谦逊地把《探索》改成《初探》,又请郭绍虞先生题了书名,才慢慢恢复了自信。
马先生送了一册新版的《初探》给我说:朱自清的《古诗十九首释》没有完篇,是他写《探索》的动因之一。
他说,他用的方法也与朱自清相同:先列原诗,再加注释,最后是说明,注释和说明也兼采各家,出以己意。他的一些说明,如《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就是在朱自清先生的基础上发挥出来的。今天看,马先生的分析鉴赏,比朱自清的更深入细致。朱先生重视考证和鉴赏批评方法,在马先生的《探索》里又得到美学和文艺学的阐释。朱、马在注释、说明,甚至语言风格都有灵犀相通的地方。
朱自清是现代散文大师固不必说,他的笺注、考证、鉴赏所使用的语言,都是特有的接近口语、明白如话,与他优美的散文《背影》、《荷塘月色》和《绿》相表里的柔性的语言,这在众多的笺注家里是少见的。
与之相同的是,马茂元先生也是一位著名的美文家,祖父马其昶以文章耸动天下的才能似乎隔代传给了马先生,使马先生在古文、骈文上自有家法,深得桐城遗绪,白话文又写得非常精粹优美,学术界传为美谈。
马先生多次对我说,他对书里的“说明”部分比较满意;满意的例子,经常举《青青河畔草》,他以为那些细致的分析和优美的文字,是他追求的目标和欣欣所得的地方。他欣赏,也希望我欣赏,常常斜捧着书,对我读《青青河畔草》的片段。
譬如:“楼在园中,柳在楼下,草在园外的河边。诗是用第三人称写的,从‘河畔’到‘园中’,从‘园中’到‘楼上’,由远及近,缓缓地由环境过渡到人物”、“起初我们只知道登楼的是一位有姿容的少妇,接着看见了她艳质当窗,接着又看见了她当窗的手,也是由大到小,先有轮廓的勾画,而后有具体描绘”、“从近处、远处无边春色里,可以体会出她远望时的心情;从她意态和行动的表现,又可以推知她的性格和气质”、“这种帷灯匣剑的手法,所给予读者的感觉和印象,当然是异常爽朗而鲜明的了。”这时,我也悠然心会。
马先生做学问的方法是“死”中求“活”,提倡先多读书,多记、多背诵,然后以“会通”求“活”,以“识力”通变,置之“死”地而后“生”。多背诵,不是为了多记几首诗,为背诵而背诵,而是通过背诵培养人与诗歌的亲缘关系,培养对诗歌的向心力,然后才能像潜水员那样潜入诗心,获得真正接近诗歌本源的艺术敏感,由此探骊得珠,使马先生获得诗的真谛,鉴赏精到,对《古诗十九首》的分析也高于一般的鉴赏家和理论家。
朱自清《释》和马先生《初探》之后,笺注又出了三种:一是王强模的《古诗十九首评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二是台湾张清钟的《古诗十九首汇说赏析与研究》(台湾商务印书馆,1991年);三是杨效知的《古诗十九首鉴赏》(兰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从治学的途径,笺注、分析和鉴赏的方法,都受朱自清和马先生的影响,就深度和广度看,均未出朱、马二位先生的范围。
四
在朱自清、马茂元和二十世纪学者齐心合力地研究之后,二十一世纪的《古诗十九首》研究,还有不少工作要做:
一是材料的工作。
材料工作二十世纪隋树森先生的《古诗十九首集释》做得最好。隋《释》分“考证”、“笺注”、“汇解”、“评论”四部分。其中“汇解”部分汇集了他所能见到的《古诗十九首》研究专书和专论,包括历代诗话、汉诗选和笺注专书三十一种;几乎把他见到和当时搜集到的材料都汇集在一起,这使隋《释》成了二十世纪《古诗十九首》研究的基础书。1936年中华书局出版后,受到朱自清先生的高度重视。朱自清《古诗十九首释》前言说:“清代笺注之学很盛,独立说解《古诗十九首》的很多。近人隋树森先生编有《古诗十九首集释》一书(中华版),搜罗历来《十九首》的整套的解释,大致完备,很可参看。”朱自清《释》、马先生《探索》以及《初探》后的“集评”,大都出自隋《释》。但《十九首》的材料还可以进一步收集:
(一)从《文选》和《玉台新咏》研究里收集;“古诗”选入《文选》和《玉台新咏》;故笺注研究《文选》、《玉台新咏》的著作都有《十九首》的材料。隋先生对此比较忽视,多数注释、研究、评点均末涉及。
(二)从“拟诗”中收集;陆机以来的“拟诗”、“拟作”,都是可供研究的资料,值得我们珍视。
(三)从历代诗话评论中收集;对“古诗”(《古诗十九首》)的评论,始于齐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钟嵘《诗品序》和上品“古诗”条、上品“魏文学刘桢”条,都高度赞美。唐代皎然《诗式》论《古诗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宋以后的诗话评论更多,隋《释》多有遗漏,可以继续收集。
(四)从选本中收集;元明清以来,各种“古诗”选本很多,如明代李攀龙的《古今诗删》、陆时雍的《古诗镜》、叶羲昂的《古诗直解》、梅鼎祚的《汉魏诗乘》、钟惺、谭元春的《古诗归》等。隋《释》亦多有遗漏,可以继续收集。
(五)从专书中收集;隋《释》收集专书很多,但还有一些,如清人陈敬畏的《古诗十九首笺注》手稿本(花近楼丛书,管庭芳辑,稿本藏北图特藏部)、贺灵扬的《古诗十九首之研究》(光华书局印行,民国十六年5月)等,隋《释》均未涉及,可以补充。二十一世纪的《古诗十九首》研究,将在材料更加扎实细密的基础上向前推进。
二是整合的工作。
整合也是一种创造。从陆机“拟古”、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萧统《文选》、徐陵《玉台新咏》以来,对“古诗”、《古诗十九首》的研究往往局限在一个方面,或选录,或笺注,或评论,或分析,或鉴赏,缺少整合,缺少全面的综合性的分析和整体性的研究。整合还包括把诗歌意象的层面、意义的层面、体式的层面、风格的层面结合起来研究。这个工作,二十一世纪可以继续做。
三是更新观念、丰富研究方法的工作。
二十一世纪应该进一步拓宽视野,丰富我们的方法。譬如,《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与作年问题,除了现有的材料外,还可以利用电脑分析统计《十九首》中的“语汇流”,通过对《十九首》语汇定性、定量的分析,与两汉文学作品语汇前后比较,考察何种语汇出现于何时,哪几首作品中的语汇相近,不仅可为考证时代、作者之一助,亦可开辟从语言学、文字学和新科技研究《古诗十九首》的途径,这当然是未来的事情。
曹 旭
1999年8月於上海师范大学梦雨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