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丰子恺将恩师李叔同视作进入了人生第三层楼的那一类人,李叔同成了弘一法师后,就进入了人生的第三层楼,那人,出世,那地,彼岸。
丰子恺说自己是在第二层楼的人,有时上第三层楼看看。
我读丰子恺,觉得他是这样。
他一直驻扎在第二层楼,从没离开过。
他的人,他的笔,在此岸,以爱,以美,一直在种教育,和平时种,战乱时种,种成了滔滔江水滚滚而涌,留在人间。
丰子恺,是画家,也是教育家。
他是人生的入世者,一生是艺术教育的崇尚者和实践者,他所认同的教育分为二,一为学校教育,一为国民教育。
单看一看他翻译的艺术教育书目:“有综合性艺术教育类书目13种,美术教育类书目16种、音乐教育类38种、其他艺术教育类2种。”更不用说他自己作画与作文的漫漫长卷了。
如果,著书习文也算是一种挑担种地的活计,那么,丰子恺一定是现代教育家中的一位重体力劳动者。
读丰子恺那些关乎教育的文字,如同抬头望见北斗星,看见的是一片星光。他本人仿佛是一册书的索引,牵出千条万线,将很多的旧人旧事穿在一起,让人又一次感到民国时期文艺界所熏染出的教育气象,开明,艺术,健全。
他对现代教育的认同和实践,个人读出教育的三原色:
一,爱的教育;二,美的教育;三,人格教育。
爱的教育
人说,爱情可遇不可求,就象徐志摩在茫茫人海中得一知已,得之,幸,不得,命。其实,遇上良师,也是一个人成长路上一种难得的幸。
丰子恺在学生时代遇见李叔同,遇见夏丏尊,是好种子遇见沃土,得以瞬息飞旋式地生长,直到枝繁叶茂,也参天荫荫。
丰子恺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作学生时,遇师遇事,奠定了他一生从事艺术教育的基础。
丰子恺曾这样比喻李叔同,夏丏尊这两位老师,李叔同是父亲式的教育,温而厉,夏丏尊是母亲式的教育,朴厚关怀。
李叔同在艺术课上的风神俊逸,让学生们仰慕,不知不觉中仿效他的气度,以至于对艺术课的倾心程度会无意中超过了所谓主科。
夏丏尊教学生习文兼管生活,他奉行爱的教育,每拿学生作文,圈之画之,反复修改,对学生的日常关心也到了细碎的地步,是学生心目中的母亲。
丰子恺回忆有一个晚上,李叔同单独把他叫去,谈他绘画的进步,他后来认为,就是那个晚上,是自己一生决定性的转折点。当一个人年轻得象一块不知疲倦的海绵时,似乎在不断地吸收,也不断地任风将自己四处吹,没有方向,也充实,也迷茫,丰子恺那时大致就是这样。
一个看似极为平常的夜晚,因着师长李叔同的一席话,丰子恺照见了自己前方的一道电光,清晰,透彻,直至终点,丰子恺说自己就是从那晚起,决定终身以绘画艺术为业,为追求。
他又讲起夏丏尊怎样地为自己修改作文,一字一句,教他为文要老实,而后来丰子恺喜欢用文字来作自己的精神出口,他认为也是夏丏尊一手一脚让他感知了文字生花的魁力。
丰子恺回忆这两位师长,情感深挚,他也不避及自己当年因着仰慕,对两位师长的仿效,有人曾从他的面相衣着举止风度上看出李叔同的影子,这大约正是他愿意的。在自己为师之后,他也将夏丏尊曾施予的母亲之爱,也一并转给他的学生们。丰子恺在春晖学校任教时,曾为一个学生鸣不平,甚至愤而辞职,我读得有些吃惊,象他这样性情一团和气的人,竟为了学生如此血气,可见他对学生的一片拳拳之心,甚而是不逊于为人父母者的。
“教育的本质是爱欲。”之前,在梁文道《我读》时,读到这句话,曾让我有一点震动,也有一点不适。我似乎更倾向于韩愈在《师说》中说的教育,传业,解惑之类。
到丰子恺这里,读着读着,我就完全地明白教育中的“爱欲”了。这里的“爱欲”有别于男欢女爱的那种意思,它指的是师者对学生近于父母对子女的爱,学生对老师既有如对父母之情,又有更高层次的敬重,甚至会不自觉地视其为人生的路标,灯塔,方向。
人大都是读书过来的,似乎也的确这样,是不是学生们都常常把对某个老师的喜恶与这门学业如泥掺水,和在了一起?喜欢历史老师的风趣,便把历史书拿出来一遍一遍翻,多么枯燥的年代也瞧着亲近;厌了政治老师,连那书都不想沾,仿佛有什么腥味会上身。
这教育中的心理,真是象一条夜航船,似乎微妙得不值一提,可对一个人对某种专业之路的影响,又可能极为深远。
爱,在教育中所潜藏所激发的力量,看似无形,春风化雨,从师者那里出发,大至一个重大的决定,小到一个微小的眼神,可能都会对一个成长期的受教育者产生深远的影响。
李叔同,夏丏尊、丰子恺,读他们时,感到这些人真懂得教育的本质,核心中的核心,不是别的,是爱,就是爱。
“学校教育到了现在,真空虚极了。单从外形的制度上、方法上,走马灯似的更变迎合,而于教育的生命的某物,从未闻有人培养顾及。好像掘地,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又说圆形好,朝三暮四地改个不休,而于池的所以为池的要素的水,反无人注意。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
这一段文字是夏丏尊为《爱的教育》作的序,读到这段话时,我感到它也完完全全地说给了我们当下的时代听。
难道,现在的教育不也象走马灯似的一场一场轮番登场吗?每天冲斥在我们眼前耳中打着教育旗号的种种,难道不是圆形方形外在的炫技吗?
教育,对一个家庭,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又读到丰子恺的话,“艺术以仁为本,艺术家必为仁者。我们要拿描写风景静物的眼光看人世,普遍同情于一切有情无情。”
这就让人联想到了丰子恺的《护生画集》,那些草木含情,众生平等的小画,也正是无声的诗,以静默,以仁爱,传递了社会一份广阔的爱的教育。
小孩子们看了那些画,会欢喜,因为他们天然与草木动物是朋友,成年人看了,若心不麻木,也会稍稍地颤抖一下,仿佛一块硬土,被清泉轻轻地洗了一遍,被微风柔软地拂了一遍。
在当下,关于教育,种种声音,多么杂乱,听多了,嗡嗡嗡地,难免惶恐又迷茫。
读读丰子恺们,人的心神似乎又稍安了,与孩子一起,学习爱,认识爱,懂得爱,大约该算好的教育吧。
艺术教育
艺术,“是人生不可少的安慰。”
“我们的身体被束缚于现实,匍匐在地上,而且不久就要朽烂。然而我们在艺术的生活中,可以瞥见‘无限’的姿态,可以认识‘永劫’的面目,即可以体验人生的崇高、不朽,而发现生的意义与价值了。”
“艺术不是技艺的事业,而是心灵的事业;不是世间的事业的一部分,而是超然于世界之表的一种最高等的人类活动。”
艺术,真是丰子恺头顶一颗常在的恒星。
绘画,写作,从教,生活,如果理出一条线象创始成终的铁轨,贯穿了丰子恺的整个生命,除了“艺术”,似乎找不到更佳的别物了。
他曾谈及关于艺术的两种二元论,一是为人生的艺术,一是为艺术的艺术,觉得二者取其一,都还不足,最好的是要“艺术的人生,人生的艺术。”
在他看来,艺术并不是雅得只能焚香沐浴才可近身的所谓雅事,而是可以切近日常生活的审美态度。这话,听来和郑板桥论雅俗有相通之处,风雅不在空中,就在烟火的隔壁,这边生火,那边闻香。
艺术与人生,不仅不隔,而且比邻相生,我喜欢这样的说法,和它背后健全明朗的艺术观与人生观。
丰子恺本人就是艺术的生活家,生活的艺术家。
读他时,就想这样的人,不要说在书画里读读,如果在生活中走走,遇见,也会让人心生欢喜。
一二则小事,浮雕不忘。
山中遇雨,一干人在茶馆枯坐,雨越大,怨也越大。丰子恺便拿出一把胡琴,一时,有人唱,有人合,硬是把苦雨荒山弄成了音乐会。待雨停,他走,人们别他,竟依依不舍。后,他回想起,说是音乐的况味,令人动情。
甚至于战时逃难,他带一袭小儿女,因着孩子一路上新鲜的眼睛所发现,在离乱之际也星星点点见着葱翠,他后记一篇《逃难的艺术》,多年前曾偶读,那行文之间的苦中作乐,人生之境的旷达与意趣,一直难忘。
丰子恺的艺术,真不只是嵌在字里画里,拿个匾高高挂起不得近身,艺术于他,是风行水上,是似水流年。
落实在教育上,丰子恺以绘画,文字,教学多种方式,把艺术象星星之火一般地传递到了学校和社会。
就我手上有限的丰子恺文集中,关于艺术教育的部分,他一书再书,有的写给大学生,有的写给中学生,有的写给教育者,用连篇累牍来作形容,并不过份。
读着读着,我甚至想起了蜀中那种叫杜鹃的鸟,是要啼血的。丰子恺对艺术教育的呼唤,虽是温和,却是一声一声没断过,走到哪儿就喊到哪儿的,一喊就是几十年,明明是手写的字,我却担心,他的嗓子是不是都喊得嘶哑了。
——艺术是绝缘的,这绝缘便是美的境地——吾人便达到哲学论究的最高点,因此可以认出知的世界的美的世界来。
——艺术教育,就是美的教育,就是情的教育。艺术科在全体学科中,实占教育的三大要目之一,即崇高的人格的三条件之一。这是人生的很重大而又很广泛的一种教育,不是局部分的小知识小技能的教授。
——图画科之主旨,原是要使学生赏识自然与艺术之美,应用其美以改善生活方式,感化其美而陶冶高尚的精神。
——音乐科之主旨,原是要使学生赏识声音之美,应用其美以增加生活的趣味,感化其美而长养和爱的精神。
——艺术教育就是教人这种做人的态度的,就是教人用像作画、看画的态度来对世界;换言之,就是教人绝缘的方法,就是教人学做小孩子。学做小孩子,就是培养小孩子的这点“童心”,使长大以后永不泯灭。
——真的绘画是无用的,有用的不是真的绘画。无用便是大用。
平日阅读,作点笔记时,个人习惯只摘个三两句就了事,一则手懒,二则似乎向人借米,不好意思多借,讨得半钵就谢过。可到了丰子恺这里,又不一样了,他象一个站在宽街窄巷的布道者,把自己多年关于艺术教育的心得,熬成高汤,愿更多人渴时饮上一瓢的样子。于是,自己在他的文字园里,借了一升又一升,似乎借少了,就会稍稍贫血,还对不起他,这感觉。
这些文字,也仅是丰子恺论艺术教育的河中一滴水罢了。把这些文字当宝贝淘出来时,我的手似乎一边摘采,一点点头,想想,说得真好。
在这些篇章中,格外偏爱两个词,“绝缘”,“无用”。
“绝缘”,是丰子恺提出的艺术论,字面上起源于一种物理现象,一物与另一物的绝对相隔。丰子恺很鲜明地提出艺术的特质即绝缘,这绝缘,与康德的艺术无功利说相近,与王国维说的美术之独立也相近,就是认为艺术担当的是美,是情感的安慰,却与现实,与实用,与功利,绝对无涉。
因为,与现实功用“绝缘”,所以,艺术之于人生,也就“无用”。
艺术的眼,对月生情,却不指望月亮变成一件衣裳给自己抵寒,赏花成美,却不生出拿一朵花去换一块面包的心思。
艺术是一滴看不见的水,它落下来,让人比前一秒钟更柔软,更温润,更有情味,它渗透的是人心,而心的存在,不是摊出来看得到拿秤可以秤得出的,它在人审美向善的感受里,情感里。
艺术是无用的,可无用的艺术,却往往让人更象一个人的样子,让一颗心更倾于美善。
这样的绝缘,这样的无用,多好。
丰子恺反反复复地强调,艺术之于人生,是让有限的人尽力地抵达无限,稍稍地超越肉身,甚至超越命运。这样的理解,其实,也只有懂得的人会懂得,不懂得的人,或者依旧不懂。不过,不论懂与不懂,他说出来了,而且不止一遍,尽到了自己为人生而艺术的那份力。
再到艺术教育,丰子恺是更用力的。因为,教育不只是一人事,不只是儿女事,而是国家事,天下事。他写了多篇文章,对艺术教育的缺失而忧心,苦口婆心地讲艺术教育对国民教育的价值和意义,再到具象的描摩,他都有,盼望各地给中初级的学校配以优良的艺术教师,启蒙和普及艺术教育,使以此浇灌出来的花朵,更美,更具情味。
丰子恺艺术教育的唠叨,今天听起来,依然是一道山泉,可以捧一掬,洗洗心,明明眼。
人格教育
韩愈《师说》,曾对教育者一言以蔽之:传道受业解惑也。
这是带有普遍意义的阐释,大约,所有的教育者,或多或少,都要挑起起这些担子,同时,教育又是一件个体性甚至主体性很强的事儿,施教者,从来不只是书本的传声筒,远远不是。
人格,是教育者散发出的精神气息,历经时间,比墨迹书香更芬芳。
人格,本身就是一种教育。
之前,在读李叔同《悲欢交集》时,其中论文艺的一句极为难忘:
“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
李叔同本人是民国时期少有的艺术通才,戏剧,绘画,音乐,书法,众艺兼备,样样事都精益求精。在他出家之后,绚烂之极归平寂,所有艺术放下,只留一器,书法,便于抄经。
关于艺术与人生,李叔同一向做人放在首位,求艺次之的态度,他说得直白:“先器识而后文艺,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
“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
夏丏尊在说起李叔同为师的景象,竟说“李先生的教师,是有后光的。”
无缘亲睹,在想象中,李叔同在一方校园的风神,不仅是知识和才艺作衣裳,恐怕他的人格泛光加在一起,才使丰子恺这些学生们念念不忘吧。
丰子恺成为学校的教育者和社会的教育者之后,一并接下了师长的那些衣钵,读他的小画时,一时感到情满人间,是艺术的芬芳,读他的作人时,又会觉得,丰子恺为人一袭清洁,内心一片仁厚。
在读他时,一并读出了一大串的旧时月色,叶圣陶,俞平伯,周作人,朱自清,郁达夫,马一浮,……,他们个个爱着丰子恺的小画,也一并喜爱着丰子恺人画合一的行事为人。
也读到丰子恺为友,遇友生计有难处,并不多言,济人财物,于他是家常,在友处见到四壁清寒,悄悄托人将桌椅给朋友送去就是。记得韩湘眉曾评徐志摩是“诗人中的诗人,朋友中的朋友。”真喜欢这说法,借来说丰子恺,也似乎恰当,他大约算得上“画家中的画家,朋友中的朋友。”
甚而读到一则《木偶奇遇记》的小广告,上书:
“丰子恺先生曾把这书的故事讲给他的三位小孩子听,他们听出神了,连饭都不要吃,肚子饿都忘却了。难道这是我们编造出来的谎话吗?你们有机会去问问丰先生看。”
最后这一句,问问丰先生看,读到笑了。是觉得从这个小窗口里,也看到丰子恺为人信实,口碑都成广告了,这大约也是他不曾意料的事吧。
最难忘的还是他与李叔同一世的师生情。在李叔同生命的末梢,丰子恺心中挂念,还去信想接恩师一起同住照料,那简直就有尽孝的意思。恩师圆寂之后,他默默发愿,为师画像一百幅,他这样说:
“为他画像的时候,我的心最虔诚,我的情最热烈,远在惊惶恸哭、发起追悼会和出版纪念物之上。”
这句话,我读了又读,读了又读,不仅是读到上个世纪一师一生天水之隔的笃厚情深,也映见了两颗人格高贵的灵魂。
只有,美,会遇见美,星,会照见星。
只有,芬芬的人格,会遇见人格的芬芳。
“技术与美德合成艺术。……所谓‘美德’,就是爱美之心,就是芬芳的胸怀,就是圆满的人格。”
丰子恺的艺术作品与文艺论著甚丰,我有望洋兴叹之感。
他在画中字中,崇尚艺术,热爱众生,振臂教育,呼唤童心,思念师长,他的小画,满满的都是情与美,他的小字,又有着不惜布道颂经般的内热,那一时,他是入世的,激进的,昂扬的。
丰子恺说自己,很少。
也许,他是十分的谦卑,也许,他太爱“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过于投入,于是忘我。
印象中,他谈自己时,云淡风轻,只在为父心得时,因着热爱与亲近,稍稍多说了几句。连为他作传的人,都笔有情怯,因为丰子恺的人生没有传奇,一段一段的光阴,都是平凡人的样子。他自己也甘于活得平凡,且在这平凡中找到自己人生无限的意趣。
丰子恺,一生入世,自认常驻第二层楼,爱着生活沉醉艺术,偶而上第三层楼,让灵魂吹吹风。他的老师李叔同,后期出世,在第三层楼安放灵魂,得了归宿。其实,二人都是在人生当中作到了,真实,体已。
说“以人传文艺”的李叔同,以传奇,象星光一鸿,让人看见了人格。
不说自己的丰子恺,以平凡,以艺术,象贴地的泥雪,落了人间满身,让人看见了人格。
阅读者,偶而路过这样的人与事,书与画,如同暮色苍茫山道弯绕之时,看见有微微的光。
——远远地,照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