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在我有限的所知,丰子恺几乎是中国现代最热爱儿童的一位文艺家。
他曾写过:“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这回读他,除了往日从丰子恺的作品中可以感知,又读到他一件生活小事儿,必须记下。他生活中不离的那点爱好,不出奇,就是喝喝酒,吃吃茶,再就是吞云吐雾抽抽烟,而他随身的一个烟斗,上有题诗,无关风月,也无关家国,是一首八指头陀为儿童抒的情诗:
“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骂唯解笑,打亦不生嗔。
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
想着,丰子恺每天握着这个烟斗,一口一口地烟圈里,该是多少遍重重复复地象迎接太阳一样,一声又一声地颂赞了一回天下的儿童,这心情。
世上哪个成年人,在生活的最初,不曾是日头下月光里花草间泥巴堆放声哭笑的儿童呢?
为着一些记忆,一些怀念,一些新鲜,在他的儿童画面前,我还原成了一个孩子,流连心爱的玩具似的,一遍一遍地看,有时,看得笑出声来,小孩就是这样的啊,有时,又看得有点辛酸,小孩的心思是这样的。
都是儿童的小把戏,小欢乐,小悲伤,小哭泣,瞧着熟悉,亲切,在自已的过往里,还温着,没忘,再看身边的小孩,是又一轮的小把戏,小欢乐,小悲伤,小哭泣。世界变化多快,幸而,儿童还是儿童。
看画上的小人儿,两把旧蒲扇一前一后,就搭成了一辆世上最简易的脚动车。
这么天成又自然,哪个小孩没玩过?一沙一水一花一叶,到了儿童的手中,就象又活了一回似的。小孩都是最天然的发明家,他们手上不能有东西,甚至不能看见东西,只要一物落在眼里,手里,马上可以成这个,作那个,千变万化。大人见了往往啼笑皆非,大声喝,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可小孩子们在其中比划得其乐无穷,如果大人把小孩手上的东西全部没收光了,小孩们的眼里和心里还是一派新鲜,他们一转过身,就看见天上的鸟,地上的虫。
看画上的小男孩,穿着爸爸的大衣服,大鞋子,几乎能听到他踢踢达达的重重的笨笨的可笑又可爱的脚步声,他似乎在唤:“爸爸,看我。”
小孩在没长大的时候,象小鸟一样多么盼着长大啊,小女孩盼着有一天能穿妈妈的花衣裳,高跟鞋,小男孩希望长大象自己的爸爸那么威武那么万能,什么都往前冲,什么都不会怕,什么都会修,什么都知道。
看画上的阿宝蹲下来,给椅子的四只脚穿鞋子。
很好笑,是吧。椅子只是一样物件,无皮无肉,哪里能冷懂热,需要穿衣着鞋。给它穿鞋,这种事儿,只有儿童才能想得出来。为什么?儿童的思维方式最混沌,最不依逻辑,正因如此,最具天然的诗性和慧心,在儿童的心目中,万物有灵,众生平等。
所以,如果看见一个小孩跟猫说话,不要去笑话。
看花生米不满足,阿韦桌前的食物被哥姐们吃光了,拿几颗花生来哄他,这一回,他的嘴角,委屈,不满足。
这情景,哪个小孩没有经历过?孩子的世界小,小到精微,于是,具体到每一块糖,每一个拥抱,每一个巴掌,对他们小小的心灵世界,都又象放大镜式的变得很大很大了。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中,曾经用很长的篇幅记下自己儿童时期一个自己的夜晚。那个晚上,不知怎么的,他就特别敏感和脆弱,家中阿姨哄他睡,他盼着妈妈来亲吻他一下,那天妈妈没有这样做,于是,他哭,哭到妈妈只好上楼来,做了亲吻的姿势,心里却有些烦,下了楼。
生活就是这样,儿童小小的心里,每件小事对他们都是大事。因为,他们还没有功名世界这些更大的事儿,他们心思细腻,易感,重情,而大人们在生活中越磨越粗糙了,越磨越疲倦了,渐渐忘了得到一块糖在嘴里的滋味,是怎样的甜,得不到一块糖的那一时的失落,又是怎样的委屈。那甜,是真实的,那委屈,也是真实的,就算轻,对一个孩子的感受,也是有重量的轻。
只是,人一长大,就忘了。只有在某些时刻,比如一幅小画,会把自己记忆深宫中睡得很沉的一些唤醒,想起了,不知多久之前,自己曾为一件花衣裳,一件小玩具,欢喜得睡不着觉,难受得哭不出声。
在这些简简单单的儿童画里,我有照镜子的感觉,有时候,我见到自己的童年,有时侯又见到别的伙伴,还有时候,我看见了自己的小孩。
它们的童真,意趣,情味,似乎不必拿画论去套去评,就是一看就喜欢,满满地喜欢。
丰子恺本人是几个孩子的父亲,这些孩子们,阿宝,瞻瞻,阿韦他们,是最离他最近的儿童,对他来说,“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象是二合一的人,一个是孩子们的父亲,一个是近距离观察儿童的画家。
“我作这些画的时候,是一个已有两三个孩子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我同一般青年父亲一样,疼爱我的孩子。”孩子笑,他便更欢乐,孩子哭,他便更悲伤,孩子跌一交,他比孩子更痛。且自己如兼母之父,“抱孩子,喂孩子吃食,替孩子包尿布,唱小曲逗孩子睡觉,描图画引孩子笑乐;有时和孩子们一起用积木搭汽车,或者坐在小凳上‘乘火车’……”
对孩子们,全身心地热爱与亲近,才是丰子恺儿童画的源泉。
说到艺术,苦心经营,凿壁生光,一字拈断千根须,十年磨一剑,是一种;在生活中,提篮成菜,信手拈花,活水不绝,也是一种。
丰子恺大约算是后者。
看丰子恺那些儿童画时,我在想,世上总有一些事情,简而美,完成它,不靠多少力气,不靠多少技术,甚至也不靠多少聪明,只要你愿意把眼睛和心思投入到上面,就可以了。就象,天上的麻雀,地上的草木,自自然然,就完成了自己的生存,生活,生命。
他首先是一个投入的生活者,真真切切地热爱着儿童,欣赏着儿童,这是成就他儿童画的前提。
记得他画一幅穷孩子的跷跷板,画两个没有玩具的穷小孩,就把一段正在建房子的木头当跷跷板玩。这也并不出奇,难得的是,他在发表这幅画时,特意嘱编辑加上自己的一段小字,注明这样的玩法有一定的危险性,叫小朋友们看了千万不要模仿。
我读着,就笑了,有些感动地笑,这真是个罗嗦操心得象母亲一样的人哪。只有爱孩子爱到担心,才会这样。
丰子恺说过,儿童时代是人生的“黄金时代”。类似的话,过往的哲学家也说过,古希腊的荷马史诗,马克思把它们说成人类艺术“高不可及的范本”,激赏神话英雄中的儿童精神,纪录了人类黄金时代的样子。
中国明末出了个思想家李贽,让人过目不忘,他不提这个说那个说,偏偏提出拎到堂前没处供放的“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只这一句,就可以把多少将国人读了弄伪作奸的所谓文化史书,羞死。
如果,我们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儿童,如果俯下身来,看看身边的儿童,每一天,每一天,都会看到新鲜不竭的纯粹,真意,趣味。只是,这些黄金,稍纵即逝,肯用心思和时间把这些黄金纪录下来的成人,总是少之有少,因为,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成人们,总有更多的大事儿,或五斗米的事儿,要去奔忙。
车轮滚滚,国事家事多少事,从来疾,儿童的事,在口号里,是大事,在生活中,除了关注儿童是否在向成功路上迈进,有几人,真的把儿童一时一地过一寸就少一寸的纯真,本心,童趣,当作一回事儿?
儿童时代,终究是一个人要翻过去埋掉的那一页,人生的卷首,而儿童性,却可以在人的心灵与精神状态长久地驻扎下来,
所以,那些肯稍稍蹲下来,为儿童也为自己完成一些作品的丰子恺和儿童艺术家们,是多么可贵,又多么可爱。
如果,问到丰子恺这些儿童画的灵感,想赞美一下他,隔着时光,作一点小小的臆度,想象,他会摆摆手,微微一笑:
那些画的作者,不是我,是孩子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