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秋风
秋风飒飒。这是我喜欢听到的声音。
秋天的金子,细碎在整个天空里。一年四季,其它的季节都没有如此丰满的层次。从红色的花朵,经历绿色的魔术,我满眼都是金子般的秋色,在风中抖着起伏的波涛。
我所听到的层次,正是秋风的层次。但那不是秋风里满山红叶的层峦叠嶂,也不是波光流水里透明的红鱼白虾。我熟悉的层次只是我屋后那些梧桐苍黄了大大小小的叶子。那也是成块成块的金子吧。这是一个金子般的时代。遗憾的是,我只能说出金子般的语言,而不能直接给人金子。但我希望大家都手持了我金子般的语言走进时间的当铺。秋天,我们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秋天的树木,就像酒肆门前的酒幌,在风中招摇秋天的激情。最高处的那些,就晃在鸟翅下的树梢上,而最低的却已在风中的大地上歇息,覆盖一只潮湿的蚯蚓。但它们并不是只经历一次秋风的叹息就这么苍黄了余生的,树叶的脸也是慢慢变黄的,似我一样,似我当年如花的女人一样。是慢慢的,秋天的时间才有了清晰的层次。这隐喻了我们岁月的褶皱,时间深了,生命的意味叠着,那些逝去的魂魄或者梦想被掩盖在那里,那是否就是我们思想的资本。
我知道,树叶的苍黄以及时间的层次与节奏就都只在这秋风的褶皱里了。
我邻居的孩子,一个哭啼啼进了幼儿园,另一个喜滋滋上了小学一年级。他们的父母都在秋风的江南。我时常想,他们有落叶一样成把成把的钞票吗?或许有,但我现在听见的是那个带孙子的老太太整日的吆喝之声。有时是表扬,有时是咒骂。
那两个小家伙,有时候跟他们的爷爷奶奶对骂。我十分喜欢这两个小家伙的语言。语言的秘密他们已经掌握了,不就是模仿和重复吗?当他们也成为打工者或者带孩子的老家伙时,咒骂的语言也会同样犀利。
感悟秋风,我不再像过去那么年少而笼统了。因为我自己也不知不觉慢下来了。秋天,它早先就躲在我客厅的日历里,某一天忽然跳出来,就像一只自己炸裂的西瓜,吓我一跳。现在,西瓜也是很幽默的,它们自己拒绝任何刀具,在你的客厅,在茶几上,自己哗啦炸开来,抖出红红的肉瓤。日历上的秋天也这样惊艳。
但刚刚立秋的风还是南风,扇着来自南方的火焰。慢慢的就由南而西南了。有时大约是火热的南方被秋风吹得腻了,忽而东北,忽而西北。在这个刚刚开始的秋天里,我也如盛夏一样,喜欢待在北窗下读书,那些旧书,被翻动的发暗的故纸,慢慢就沁出一丝丝古典的苍凉意味。促狭的秋风,从北边反复推敲我的北窗,正如一页页翻卷的发黄的纸张或者倏忽的落叶飘摇的倩影。
秋天读书最好不要去读那些崭新的书,那些崭新的油墨气息会呛着这澄明的秋天。即使新书,纸张也要有一点暗黄才好,跟门外秋天的树叶才可以有里外的呼应。才容易听见古人的心跳。比如秋水河畔的庄周,比如幽州台上的陈子昂,比如《秋声赋》里的欧阳子,比如“铁马秋风大散关”戎装的陆游……但最早的秋天是不会有凉爽的,连“稀薄的”都没有,只有蝉声叽叽的炎热。我老娘就常说,“八月秋老虎。”
秋天,这老虎一样的秋天,它有庸常的温顺么?
我注意到秋风最早的强劲或者暴戾,也不是从西南边扫过来的。或者就徒然地从东北而西北。这时候,我甚至会清晰地听见南海上空的暴风警报。那里的台风慢慢旋转,往往从北边切近我家屋后的树木,撕扯的秋风也使劲地推着我的北窗。有时半夜响着震耳的雷鸣。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有时只有风,纯粹的风,它们倒是很勤快地带走了我们学校里的一切废纸,这使那些在足球场上踢足球的少年十分开心,不仅仅因为风中的足球是凉快的足球,更主要的是秋风免除了孩子们大扫除的烦恼。那些风中写满了作业的废纸,还有包装食品的秋天气味的塑料袋,染了秋色的落叶、浮尘……秋风勤快,扫地也是一把好手。有时风中夹带了飒飒的雨点,而最早的秋雨也如夏天一样劲爆。那是早已如此的,庄子在《秋水》里也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秋天的河流,聚满了秋天的汗水和血液。我知道它们也会在秋日长风里重新蒸腾为透彻的夜雨,回到山巅树木的头顶。后来,那些苍黄的树叶才在慢慢温和的西南风里真正凉爽起来,直到凉着身世悲凉的落寞诗人,凉着凄凄切切的雨点梧桐……
秋风里,被打开的都是那些古典的诗意么?而此时,秋风才像分行的现代诗歌一样,分明了时间的层次。那些高于我的树木,甚至是高于秋天的树木,一夜夜就苍黄了头发,显出很成熟的样子。而成熟的终极,不就是那高悬的一切又重新切近大地上的黄土么?而那些浑身留着昆虫气息的果子,也都跟随着秋风黄出了金子般迷人的上好成色。
某一天,我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凉到了背脊。我赶快裹紧了衣领。秋风终于有了拥抱的力度了。我赶紧说,秋天拥抱了一切。就像一个生怕爱人逃离家庭的农家女子。这种力度,恰好箍紧了我秋天的腰,我秋天的颈脖。我的心也随之紧了一层,正如你不能随意剥开那一只只金色的橘子。
一切都显得温和。这也是我的时代所需要的风格吧。我并没有感觉到秋天的豪迈。比如,我不会想起大风中的刘邦,他秋风中猎猎的旗帜,他“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浩叹,也应该是在一个强劲而成熟的秋天背景之下。但现在我更愿意秋风再温和一些,只有飒飒的温情;只有秋声唧唧,只有秋雨绵绵;只有秋气澄澈,更多天蓝海远;只有我的秋天,我的安静。仿佛梦中呓语,我是不是说过“四境安宁而国泰民安”的话,不记得了。秋风里,北向的大路,并不行走那些满脸气愤的农夫。而我也并不在乎秋风是来自西南,还是西北;也不管是摧枯拉朽的暴戾,还是脉脉含情的抚摸。
而我乐意秋天平庸我的一切。只在我回家的路上响彻树叶飒飒的短歌,那无论是谁的心灵之音,我都愿意倾听;只在自家的书房里,任由我臆想窗前的西北之风以及西北的大雁。我愿意举起自己童年的目光看那些轰隆隆的郊外田畴,以及我在黄昏散步之时,能够反反复复地欣赏那河湾里铺排满滩的秋荷。荷叶上的秋天,时间尚早,秋意并不浓厚,依然有很多夏天的翠绿。那里莲蓬还在,荷盖依然如伞,举得更高。那些翠鸟忽闪一下,一声水响,使荷塘更加宁静。
我知道,安静有安静的美好,平庸有平庸的力量。我在这箍得紧紧的秋风里,听到了更多低沉的呐喊,一声声,“我若苟且地活着,你当向我的苟且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