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12班,青春万岁
(一)
12班的初三岁月,大部分时候是充满浪漫和激情的。在教育手记中,我记录过很多幸福的细节。如:
孩子们的霸气
初三了。
学校校庆,要求每一个班级搞班级名片,挂在教室门口。
我正好要出差,于是告诉年级组:等我回来再弄。
没有想到,回到重庆,“班级名片”已经挂在了墙壁上。
我一看,乐了,评价:12班就是12班,12班的孩子就是不俗!
名片很大气!和其他的班级都不一样。
首先是简单。图片不多,只有一张。
这张照片,是我们全班参加文化长征在烈日中步行近20公里到了磁器口后的合影。在千年古镇磁器口,在长江边,六十多张笑脸怒放。那是历经了长途跋涉之后的最本真的最激情洋溢的我们。每一个孩子都在镜头面前闹着嚷着跳着笑着,初夏的阳光炙热,青春的热情燃烧。
这样的照片,最能够体现12班的精神面貌。
而其他班的照片,大多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站立的集体照。
最让我叹为观止的是孩子们自己选择的格言——
第一句:人生就是一场战斗!
第二句:上天生下我们,是要把我们当作火炬。不是照亮自己,而是普照世界!
好大的气魄,好大的胸襟,好大的追求!
天下兴亡,舍我其谁?
而其他班级选择的格言,多半是“创最优的班级,做最好的自我”之类。
狂?是有一点儿!但为啥不可以呢?青春的十五岁都不狂一狂,什么时候才狂!
哲人说过:你认为自己伟大,你就可能伟大!
孩子们,老师为你们的自信喝彩!
但在带领着12班冲刺中考的岁月里,有时候我发现就连自己也会常常不能忍受初三的无聊。这三年来,每一天,我所有教育行为恪守的标准乃是:教育不仅仅是为将来的某一种生活做准备。学习的过程,就是生活的过程。教育应该是要让孩子们当作一个美好的礼物来享受,而不是一种折磨甚至摧残。我无法心平气和地看着孩子们天天埋头在试卷堆中,无法理所当然地把习题训练当作教育的全部。我很想努力在时间的缝隙里再为孩子们做一点儿什么,但是,我已经很难再有所作为了。一诊二诊三诊……诊诊都要人的命啊!像泥石流一样狂奔过来的各种诊断考试,彻底淹没了孩子们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那点儿自由。
在这些时刻,我感觉自己其实是不适合做老师的。我太追求自由,也太崇尚浪漫。而当下的教育强调痛苦的修行,服从和规范即意味着成功。于是,在那些心情偶尔灰色的日子里,最能快速让我重新回到明亮中的方法是去聆听“回声”——读孩子们的练笔(我们的练笔写作一直坚持到了初三的最后一天),去品味他们的文字,去享受他们的生活,从小小的他们身上汲取力量——我很自豪,三年后,和我一起成长的这群孩子,有许许多多,在精神境界上,已经超越了我。正在蓬勃发育的他们,不断地给我以智慧的启迪和力量的滋养——让中年的我永远没有中年。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参加中考体考那天12班的一些细节。我在教育日记中这样记载:
今天中考体考。
孩子们紧张得要命,当然也激动得要命。7点半钟我到教室去。气温突降,冷得像冬天。但是,教室却热气腾腾的。一群姑娘在唱歌,大声地合唱,给自己,也给大家伙儿鼓劲儿。还有一群姑娘把程羽麒围在中间,深情地一遍遍地高声唱《祝你生日快乐》——原来今天是程羽麒的生日!
在这样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还没有忘记同学的生日!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清晨的7点半美妙得不能用语言来描述!我站在教室门口,被孩子们的歌声感动得热血沸腾。
天在下雨,体考受到了威胁。梦雨淘气地叫道:“休祲降于天!”
我大喜!梦雨是班上学习最吃力的孩子。但是,居然能够急中生智用《唐雎不辱使命》中的句子来幽默地表达感情。12班的孩子,真是聪慧啊!
要出发去渝高中学的考场了,体育一向比较困难的王悦朝天抒情,大声呼唤道:
“我爱体育!体育爱我!”
我哈哈大笑。我的可爱的天使啊!
雨越下越大,体考最终还是决定延期。
我让两个孩子去打扫一下刚才班上同学逗留过的地方,以免给兄弟学校留下了垃圾。
“老师,您放心,这不用您提醒,男生呆的那块我早就收拾了,绝对没有垃圾!”
是冉雪立。12班的第一才子,也是12班的第一环保主义者。
“老师,你看!”一个小女孩儿举着个袋子给我看。袋子里装满了矿泉水瓶、零食袋子等垃圾。不用我提醒,小姑娘早就主动做了打扫清洁的事了。
是彭雪楠。12班的天使,最善良、最灵气的一个小姑娘。
这是中考体考前的班级故事。而在进入中考文考考场前的10分钟,12班的孩子们的笑靥还在继续和无数美丽的彩色气球一起飞扬。我们说,中考是青春盛大的节日,我们把青春和浪漫坚持到了初三的最后时刻。因为这些孩子,这些细节,12班的初三岁月,在奋斗的硝烟中,依旧温暖,依旧浪漫。
2009年中考成绩下来了。12班的中考成绩是优秀的。这个成绩,超过他们才进校时我对这个班级最后升学成绩的预期,也超额完成了学校下达给我们的在平时任何一次模拟考试中都没有完成过的升学任务。成绩公布的那个晚上,我一如往常在外语学校的操场上一边跑步一边仰望星空。我的内心真正平静安宁下来了。在当代中国,几乎对任何一项具有教改意义的教育行为的评价,都必须最终以中考、高考成绩为衡量标准。英雄要过美人关,教改要过分数关。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常识。我和我的12班是幸运的,我们让我们的幸福和浪漫经受住了最后一轮也是最残酷的一轮检验。
(二)
2009年7月,12班的孩子们毕业了,离开我了。他们大部分还留在外语学校,还有一部分,则散落在了重庆的各个中学里。也就是在同时,我离开了重庆,举家北上汇入了北京人大附中这个大家庭。
分别后,对孩子们的担忧一直伴随着我。
这种担忧,源自于12班的完美。在有了18年的班主任经历后,我知道,这样的完美,会在一段时间内从孩子们的幸福变为孩子们的痛苦。
果然,我的2009年下半年,是在孩子们源自于对现状不满的痛苦倾诉和对12班的深切怀念中度过的。就连我自己,也经历了因为和12班脱胎分离后带来的艰辛的心灵挣扎。
一个孩子这样说:
昭君老师,到了新的班级,感觉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我现在真的觉得,昭君老师,你就像臭氧层一样,帮我们挡住了好多好多的紫外线。12班真的好得我没有语言去表述了。昭君,上语文课时,老师问我们,学语文是为了什么。我居然很自然甚至很自信地举起了手,我站起来说:“学语文,是为了更幸福更美好更高品质地生活!”您不是说过么,语文就是生活,我一直牢牢地记住了这样的一句话!可是,老师只是说,学语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学术身份,为了考出好分数。当时,我就想到了您。不,应该说,无时无刻不在想您!想您带着我们全班一起喊:“热爱生活,超越自我!”
我真的觉得很庆幸。在昭君的保护下,在应试教育肆虐的今天,我居然做了三年幸福的学生!
可是,现在,我该如何办呢?
……
另一个孩子,为我详细描述了让他失望的高一运动会的场景之后,发出了让我心疼的质问。她说:
速度上,我们输了。但精神上,我们绝对没有被打败。女生做准备运动的时候,我们围成一个圈,一起加油,我们的口号是:“12班,加油!”我们喊了一起又一次,可是怎么喊也喊不够。出发前,周子杰大吼:“昭君班上的学生加油!”是的,我们是带着12班的乐观、勇敢、坚强冲出起点的,我们也要带着它们冲向终点。接受采访的时候,小记者问:“你现在最想说的是什么?”刘婧怡说:“我想感谢我的初中班主任。”我想,即使是千言万语,这句话也能代替它们。
我们在赛场上奔跑,加油助威的往往不是自己现在班上的。因为他们都很忙,忙着看小说、打牌、打游戏。给我们加油的全是12班的孩子,那些称呼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拉拉,星多,ruarua,蕾蕾,John,Betty,傻姑。我记得,在我离终点还有50米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第二已经冲过终点,第一早已冲过终点,而自己没有力气也没有机会超过她们了。我想慢下来,然后跑过终点。只是,前面传来一声:“拉拉,后面不是12班的。”第一、第二没了,第三我绝对得拿到。于是,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加速了,没有让非12班的孩子得到第三。
……
我常常大吼,我讨厌昭君,为什么把我们培养得这么“傻”?是的,为什么要把我们培养得那么“傻”?
孩子们的困惑和迷茫来自于12班的完美和现实的不够完美。这促使我重新思考那三年岁月的真正价值。特别是北上之后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重新审视那段岁月,我最深的感受乃是:第一,那三年,为了实现心中的教育理想,我带领孩子们和现实斗争得何等决绝。第二,外语学校的领导、老师们以及家长们给予我的信任和支持到达了何等的高度和力度。12班所做的一切,从课堂内的语文课程改革和教学模式改革,到整整坚持了三年的以延伸到整个重庆的班级社会实践为标志的教育模式的改革,在现行的教育体制下来观察,很大部分都是“不太符合规矩”的。校长们对我的“胆大妄为”不是不知道,家长们对安全问题、学习成绩也不是没有担忧过,但是,源于对我的信任,或者,源于他们自己内心深处对于真教育的向往,他们理解了我,包容了我。他们甚至用他们的人格为12班遮风挡雨,“纵容”着我这个胆大妄为的女教师去实验、去折腾。于是,我们才敢呼喊着“生命的尊严和幸福高于一切”,才敢把带着冒险性质的奇思妙想全部付诸于实践,才敢无视于正常体制下的教育节奏而舞出属于12班的圆舞曲。
这三年,12班几乎取得了包括学习成绩在内的所有学校活动的第一名。但这其实只是表象。在若干冠军的背后,我以为最有价值的乃是我们对于伟大事物的敬畏和追求以及对于学生个性的尊重和对其潜力的挖掘。虽然其实我自己也并不完全清楚这关于教育的“伟大事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相信,一定有一种教育是我们理想中的教育。我不想我们的成长变得平庸,于是,我们相信神圣,相信我们有能力把神圣与世俗结合在一起,让他们彼此间互相纠正、互相充实。因为对理想教育的信念,所以我们的眼睛是开放的、善于接纳的,能看到世界的伟大和伟大事物的魅力。我们把自己向教育的伟大奥妙开放。正如美国诗人、学者黛安娜·阿克曼在《感觉的自然史》中说的:
伟大的妙事,爱上了生命,尽情多姿多彩地生活,像悉心培养精神抖擞的良驹那样培养好奇心,天天攀山越岭,奔驰在茂盛的、充满阳光的山林。若没有冒险,情感的地带将沉闷而坚硬;虽然也有山谷、山峰、崎岖的地形,生活中没有了壮观宏伟的的地理魅力,只留下一段路。它从奥妙开始,又以奥妙终止,啊,其间的景观竟然如此荒凉、又会如此美好……
当今的流行文化几乎算是一个充满不敬的文化,解构所有崇高和神圣,把一切都功利化、世俗化甚至庸俗化。但是,当什么都不再神圣、不值得尊敬时,我们最多只能达至平庸。世界没有神圣,心灵的内在景观就不再丰富多彩,就没有奥妙可言了。
我以为,12班的美好,不仅在于给予了孩子们丰富多彩的成功体验,更在于给予了孩子们敬畏这世界的崇高与神圣并且永远保持惊喜的能力、建设的激情以及冒险的冲动。
属于12班的这三年,有一些成功不可以复制,因为在离开了12班这块承载了太多理解、支持和爱的特殊的土壤后,部分美好必然再难以找到。试想,那些纯真的、热忱的心灵多么像一道道才从山谷中跃出的欢乐的小溪啊,当汇入大河、长江与大海,要与波澜壮阔但又杂色纷呈的生活真正融合,该会经历多么痛苦的历练和抉择。
但是,12班的核心精神却是可以传承的。所以我虽然担忧,但是却并不忧心忡忡。因为,12班给予孩子们的热爱生活、超越自我、做有独立思考能力和担当精神的现代公民的情怀却可以帮助孩子们在短暂的迷失之后迅速地调整自己,让他们以“超越”的状态来思考当下,理解当下并且做出正确的改变和选择。
正如冉雪立给我的来信:
王老师:
……这半年我做的事情就是打倒自己,重塑自己,在新年将至的时候,终于可以宽慰地告诉自己:我做到了,并还在坚持。一切都如您所料,我和土土上高中以后,我们的语文学习都经历了质疑、考验、打击和挑战,但我们都坚持、坚守,并且反省和重塑自己,真正享受着“超越自我”的至痛和至美!感谢老天给我们的馈赠,感谢您教会我们热爱和超越。
新年到来的时候,向您道一声祝福,也希望能来看看您,真的。
祝:新春快乐,继续前进!
弟子
2010年2月1日
我这样回信:
雪立:
你从来都是让我最自豪的学生,从来都是。
是的,对于走出12班的你们,老师一直怀着隐隐的担忧。12班太可爱,太完美了。这是我们的财富,但财富也可能成为我们前行的包袱。在六十多个同学的努力下,历经三年的建设,12班事实上已经被我们建设成为了一个“理想国”。这里天下为公,民风淳朴,阳光乐观,激情向上。不说你们,就是老师,想起12班的点点滴滴也依旧热血沸腾。而雪立、土土们,你们的精神追求不仅深刻地影响了12班班级文化的形成,而且在12班之上,你们还成功建设了自己的一个更高层次的精神家园——你们不仅主动浸淫在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中,并以弘扬传统文化为己任。
这是何等崇高的追求!但是,在应试肆虐、中学教育还被急功近利所笼罩的今天,面对繁重的学业,面对比滔天洪水还要来势汹汹的流行文化,坚守这个追求又何等困难。12班的班级土壤是优良肥厚的,这里人际关系单纯,大部分同学都纯真热忱,拥有着相似的人生追求并理解支持所有可能和流行逆风而行的传统文化理念。在12班,你们找到了最多的知音,获得了最多的支持。
但是,走出12班,情况可能就不太一样了。生命的语文和应试的语文,高蹈的追求和世俗的功利……你们必然面临选择,遭受怀疑。这个过程会很辛苦,但你们必须穿越并且超越。
我很欣慰,因为你说:“一切都如您所料,我和土土上高中以后,我们的语文学习都经历了质疑、考验、打击和挑战,但我们都坚持、坚守,并且反省和重塑自己,真正享受着‘超越自我’的至痛和至美!”
雪立,你们是好样的。成长就是一种崇高的坚守抑或说是一种悲壮的坚守。芸芸众生都随波逐流,臣服于世俗的判断然后让自己的追求偃旗息鼓。有人说这叫成熟,这叫理性。其实,不对的。壮丽的人生一定是不丢失赤子之心的人生,一定是历经了长长的跋涉后依旧不会忘记当初自己为什么出发的人生。雪立,你们做得很好。你们不仅坚守了,而且改变了。改变是必须的。生存的艺术也是改变的艺术。我们的改变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更好地坚守。
雪立,我想起了以前我们经常说的“大地的诗歌从来不会死亡”。是的,从来不会!你和土土们,都是真正懂得语文并且有能力和胸怀爱着语文的孩子。总有一天,生活会正告你们:你们当初穿行的语文的羊肠小径其实正是语文的康庄大道。
……
雪立,坚守是艰难的。也因为艰难,所以才崇高。12班的精神核心是这样的:我们可以痛苦,但我们的痛苦也是壮丽明亮的。老师期盼着从12班走出去的每一个孩子,可以伤感,可以叹息,但一定是巨人的伤感,强者的叹息。
雪立,哪怕不能相见,但我们的灵魂会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相遇相拥。因为,我们是挚友,我们是知音。
多保重!
你们的朋友 昭君
2010年2月2日于綦江
2010年8月,好消息传来,雪立来北京大学参加第五届全国中小学生创新作文大赛总决赛。这个比赛由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课堂内外》杂志社共同举办。冉雪立是以重庆赛区高中组第一名的身份到京参赛的。最后,雪立获得了大赛高中组一等奖。
我和雪立在北大相聚。未名湖、博雅塔、被浓郁的爬山虎爬得密密匝匝的北大中文系的办公楼、北大图书馆……我和雪立久久伫立,深深凝视。这都是我们心中的圣殿。我期望有一天,雪立能够真正实现自己的中文之梦。
雪立的成功让我看到了12班的未来。是的,最清晰的脚印总是印在最泥泞的路上。祝福12班的孩子,也祝福自己,风雨兼程。
(三)
记住2006到2009,我和12班的孩子们共同拥有的这三年。也许,它会成为我生命的绝唱。
和2006年为出版《教育与幸福生活》而整理IB班的故事一样,要在上百万字中筛选出不到五分之一来表达一种教育追求,我越来越发觉这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因为当我着力于裁剪和重组的时候,我再次确定教育实在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教育的本质或者说生活的本质就是细节,而任何一个细节的流失都会导致教育成为空中楼阁。所以,整理书稿的过程又一次成为了一个痛苦的抉择的过程,我小心翼翼地在删与留的矛盾中徘徊着,希望着尽量同时给读者留下经脉和血肉。我诚挚地希望我的努力能够达到我的目标——读者通过这本小书,能再次身临其境地看到巴渝大地上又一群孩子和一位老师的成长以及他们共同拥有的幸福人生。
一如在写作《教育与幸福生活》时一样,我继续追问自己:
到底是什么,让我饶有兴趣地、不知疲倦地记录着校园生活的点点滴滴?到底是什么,让我一直处于教育的高峰体验之中、对平凡的教育细节乐此不疲?教育,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改变我们又被我们改变,塑造着我们同时又被我们塑造?对教育,我们应该和可以做出什么样的属于我们自己的个性化的诠释?
当属于12班的上百万的文字又一次汇聚起来,像雄壮的大海在毕业前夕涌起温柔的波涛把我淹没时,我重新面对当年的疑问,心中多了清澈的笃定。
借用艾青的诗来表达: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那些日日陪伴我的青春的生命爱得深沉。
这些生命曾经这样描绘外语学校食堂里的一位普通的农民工:
当“打饭高峰期”过了之后,往来盛饭的人少了许多。他依然站在那里,手拿铁瓢,戴着口罩。忽地,几声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传来,震人心魄,铿锵有力。
原来,这位师傅正用他手中的铁瓢有节奏地敲打装饭的铁容器。那声音仿佛柔软的校园中的一声韵律十足的豪放鼓声,顿时惊天动地。他站在他的工作岗位上,手舞足蹈地、充满激情地敲着:听啊,咚咚的响声奏响,一会儿急促,一会儿悠长,长长的一串音符连成一支奔放的小调。此时的他,已不是外语学校食堂的员工,而是音乐会舞台的打击乐手——饭瓢是精致的鼓棒,铁器是奔放的架子鼓……
生活,每一时、每一刻,都可以是艺术的舞台啊!
我久久地望着他,向这位食堂的大艺术家致以深深的敬意。
——节选自初三(12)班学生杨华燕妮日记《食堂里的“安塞腰鼓”》
这些生命曾经这样向中考宣战:
初 三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
何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哪怕敌军周围万千重
我自岿然不动
考场上
万马战犹酣
拔剑长啸,怒发冲冠
正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
王当啸马奔腾
与初三一决高下
——选自初三(12)班学生周子杰的作文
这些生命曾在中考压力如黑云压城的时候这样宣誓:
当月考的成绩一分一毫地比较,当期末的脚步日益临近,当雪白的试卷淹没初三,诗歌便理所当然地死寂于心。但我坚信,它会醒来,它会复苏!
石门村的雨檐下,席慕蓉封笔,她说诗死了。诚然,诗歌像李贺,像济慈——英年早逝,芳华已衰。但诗歌更可以是杜工部,可以是苏东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诗歌,是生命的载体,生命的本源,没有诗的生命,便没有幸福和真纯可言。我相信,大地的诗歌从来不会死亡。
——摘自初三(12)班学生冉雪立日记《美酒封坛》
这些生命曾这样呼唤未来:
我并不责怪中国的应试教育。我并不是学习的机器,我明白怎样学得快乐、活得开心。我遵从我内心真正的意愿和想法,我学习不苦不累。因为我觉得,多记一个单词,多记一个化学式,多算一道题,我离我的愿望会越来越靠近。尽管这些琐事微不足道,但积少成多后就会成功。
我同样对自己充满信心,我知道即使我读个一般大学,走上社会后我依旧会闪闪发光。因为我相信我的交际能力,我相信我的语言魅力和创造力。我乐观、热情、率性、勇敢。
我会依旧吹着口哨快乐地生活,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充满幻想,我从来不对自己失望。我会把自己磨炼得更加坚定、勇敢。我坚定不移地选择生活在中国。
我微笑着说,我相信我会闪闪发光。
我相信我的未来非同凡响。
——摘自初三(12)班学生游莞夏的日记
这些蒸腾着生命质感的文字凝聚着我对教育全部的理解和自豪。我曾在教育手记《培养有温度的人》中这样说:
我的教育理想是培养有温度和高度的人!
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作为一名身处教育最底层的班主任,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权力,但是我又拥有无穷大的权力。因为,我有六十多个孩子,我有一间独立的教室,我有整整三年的时光啊!三年,如果我们愿意雕刻一件什么东西,即使困难太大,无法将之雕刻成为精品,但是也应该初具雏形了吧。
我愿意成为这样的君王——教室,我的王国;三年,我的任期。我的王国不大,但我可以在这里成为自己的尧舜禹;我的时间不长,可我有一千多个自由的日子。在这个时空中,理想中的人性我说了算!
我不敢说我完全成功了!但我确实看到从我的教室里走出了这样的一群又一群孩子:他们热爱生命,胸怀远大理想;他们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但又始终洋溢着乐观主义的豪情;他们渴望成为社会的精英,但却保持着更为高贵的平民情怀……
这些孩子就是我痴迷教育的全部谜底。
我一直努力着把理想中的教育变为现实来影响这些生命,而这些生命的成长变化又反过来不断地敦促我持续反思我的教育行为。当理想和现实在某一个层面上实现了完美对接,我便从中获取了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成就感和幸福感乃是我继续探索和追求的不竭动力,它推动着新的教育梦想在我的心底如玫瑰层层绽放。
直到今天,我有许多观念不仅没有变,反而更加明晰、坚定。比如:
教育的领域是自由的领域。在这个自由的领域中,我们应该把受教育者和教育者自己生命的发展权、创造权还给他们自己。教育就是对人性的充盈与放飞。一言以蔽之,教育即自由。
教育,只有让受教育者和教育者都同时幸福地向人性的完美进军时,它才会呈现出它应该有的面目。
——摘自王啸《教育人学——当代教育学的人学路问》
又比如,我更加能够理解弗洛姆的话:
上帝许诺的土地(土地象征着母亲)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牛奶象征着上面所说的爱的第一个方面,蜂蜜象征着生活的甜美、对生活的爱及生活的幸福。多数母亲只能给予牛奶,但少数母亲才能给予蜂蜜。为了提供蜂蜜,她不仅应该成为一个好母亲,还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很少有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我们完全可以在孩子身上,甚至是在成人身上看到哪些人只得到了“牛奶”,哪些人同时得到了“牛奶”和“蜂蜜”。
——摘自弗洛姆《爱的艺术》
其实,这些似乎仅仅应该是常识。但在现行的教育背景下,我们失落得最多的也往往是常识。我很庆幸自己成为了坚守者。什么是教育?当你忘掉学校的所有课程,留下来的东西就是教育。于是,三年来,每一天我都在反省自己:当孩子们不需要分数的时候,他们还有什么?于是,除了关注孩子们的分数和排名,我更为关注的是在分数和排名之外,孩子们还有什么和还没有什么。我引以为自豪的是,不管在任何高压下,我都没有低头,更没有沉沦,我坚定地相信教育是发现、创造、享受幸福生活的一种艺术,我始终把建设学生丰富多彩的青春生活放在第一位,并把教育孕育幸福的理念在日常管理中得到了较为完美的贯彻。我实现了我的承诺:
素质教育是颗不幸的种子,一脱手便被撒在应试的冰冷土地上。应试教育非搞不可,素质教育也必须实行。这意味着,我们只能也必须在应试的夹缝中开展素质教育。教师的人格力量许多时候表现为,我们就是要利用应试的实用性、功利性、残酷性来进行素质教育,教会学生面对生存、适应生存和超越生存的从容、镇定、悠游的心态。我们要带领学生以艺术化的、诗化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去化解单纯残酷的生存竞争带来的焦灼空虚,去遏制物质主义带给我们的人性滑落。这就是我们这一代教师的宿命。
——摘自霍军《我们与差生》
于是有了12班的传奇和这样的一本书。
感谢生活,感谢所有成就了我的教育梦想的那些纯美的灵魂。因为你们,我才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把直面教育的过程全部定义为面向未来的过程。我20年来的最大收获乃是收获了对教育的坚定和执著。虽然在现阶段,教育依旧迷雾深锁、步履唯艰,教育者承受着各种难以言传的压力甚至危险。但我总鼓励自己:无论如何,我有幸生活在建国以来教育发展最好的十年。人生本就是奇迹。父母给予我们生命,盛世中国给予我们舞台。这是我们这一代教师的光荣和担当。我们应当相信,虽然历经千回百折,但教育的发展进步必如滚滚长江入海不可阻挡。在《教育与幸福生活》中,我曾这样表达:
把教育看成是发现、创造、享受生活的一种艺术,乃是一种理想的教育观,教育本身也即是一种对人性和社会理想的追求。但是,现实无情,理想与现实常常不能牵手。即便如此,总要有人在过分功利的教育红尘中执著追寻在水一方的教育诗意;总要有人在现实的教育困境中为灵魂深处的教育理想辗转反侧;总要有人肩扛着闸门,让我们的子孙后辈,去发现,去创造,去享受最人性、最幸福的生活;总要有精神的跋涉者即使在人性的荒原上也依旧翩翩起舞……
今天,我庆幸自己变得更加乐观和喜欢思考。我说:
“我认定教育本身就具有伟大的美。一位从事未来教育探索的教育者,不仅是一个技术人员,而且是一个小孩儿,好像迷醉于神话故事一般,迷醉于教育的景色。这种人文的魅力,就是使我能够终生在教育的田园里埋头工作的主要原因。”
罗素的话更是早已深入我的内心:
所有伟大的艺术和伟大的科学都是源于起初那种虚无缥缈的幻想——那种向人们召唤,诱使人们舍弃安全与舒适去忍受悲壮痛苦的奇美。凡怀有这种情感的人绝不会受名缰利锁的束缚,因为人之变得伟大,全归功于这种热情。
因为有了这种热情,我越来越幸福地感觉到,和孩子们在一起,我没有中年。哪怕腰背渐弯,哪怕华发已生,但是,捍卫青春和建设青春的岁月会让我们永远年轻。
因为孩子们的青春万岁,所以,我们的事业也必将万岁。

